昔者倡家女,摘花露井边。摘花还自插,照井还自怜。窥窥终不罢,笑笑自成妍。宝钗于此落,从来非一年。翠羽成泥去,金色尚如先。此人今何在,此物今空传。
往年旅游,经过一个江南小村,在井台旁略作憩息。一株古老的银杏,以浓密的树荫,遮盖着井台。树干粗壮,近乎二人合围,看来有四、五百年的生命。井上的石圈栏,已磨得晶莹可鉴,也总有百年以上。稍远处人家门前,坐着一位老太太,轻摇旧扇,安详若定;近处却有二个十三、四的少女,在井边冲水玩耍,嘻笑不停。我不禁感慨地想到:几十年前,那老太太也曾在井边嘻闹,新鲜活泼如三月初开的花?几十年后,眼前的少女也将衰老,同那老太一般安坐无语?这样的变迁、重复,古老的银杏又见了多少回?这好像是一首活生生的生命之歌。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有将近一千五百年光景吧,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在淘井时,从井底挖出一支金钗。钗上用鸟羽做成的饰物已经腐烂成泥,而金子的光泽犹灿然如新。拾得金钗的人,大概只是为意外的收获而欣喜?诗人听说这消息,却伤感动情,想起那戴金钗的人。她怎么会将这珍贵的饰品落到井中?本来有各种可能。诗人假设了一个最动人、最有诗意的情节——一位倡家女子在井旁顾影自怜,丢落了她的金钗。之所以这样假设,是因为在魏晋南朝诗歌中,“倡家女”的形象被习惯地赋予了某些特定的内涵:她们年轻、美丽、多才多艺,渴望感情的满足而总是不能得到;她们一到盛年就被人冷落,因而对青春年华格外珍惜。对她们来说,生命似乎格外短暂。诗中出现的倡女,大抵是带着伤感意味的。
这个倡家女,清晨起来,在缀着露珠的井边摘了一朵花儿,自己插到鬓旁,又对着井水照自己的身影。“摘花还自插,照井还自怜”,两个“还自”,透出她的孤独凄凉,无人爱惜。尽管如此,青春的生命依然是活泼可爱的。她在井旁看自己投在水中的倩影,看了又看,终不肯罢休,自己不觉地笑了起来,就像一朵花,鲜丽地开放着。“窥窥终不罢,笑笑自成妍”,用词很浅,但抓住了年轻女子在身旁无人时自怜自惜的神态,写来十分生动、真实。照着照着,不觉头上的金钗渐渐松动,忽然落到了水里。那女子对此有何反应?作者不再写下去了。需注意一点:金钗落井,在这里不仅是诗题所要求的说明,而且是一个更深层的暗喻。古希腊神话中,有位美少年那喀索斯,因为一意地顾影自怜,憔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花。这故事同本诗有某些相似之处。不过在本诗中,主要是写美好生命虽令人珍惜,却终将陨落的伤感。金钗在女主人公笑靥如花之际落水,便是这种暗示。
多少年过去了,金钗依旧,井边的人儿又去了何方?作者虽然没有明写,“翠羽成泥去”其实已作了象征的交代。“此物今空传”,只是令人徒然地想象世间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美丽而年轻的生命罢了。
感叹人生短暂,是诗歌中最古老的主题之一,也是人类永远不能摆脱的困扰。魏晋南北朝诗中,这方面的内容尤其特出。本诗不同一般作品的地方,在于它所描绘的情节,特别美丽动人,引起的感叹,也格外凄凉;再则,它的情节完全出于诗人的想象,又在这诗中覆上一层矇眬如幻的情调。但是,我不以为这样的诗可以简单地指斥为·“消极”。生命的短暂,一切美好事物终将销亡的结局,固有令人伤感的一面,但正因为如此,生命才格外值得珍惜,这也是诗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回到本文的开头,我们还可以说:作为个体的生命固然无法逃脱衰老和死亡的命运,人类的生命却永远地延续着。在所有的“井台”旁,凡看得到衰老的可哀,也就看得到生长的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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