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倘要用最简明的语言概括此歌的特点,大约只需一个字——“奇”。
《战城南》属《汉乐府》,为汉《铙歌》十八曲之一。“铙歌”本为“军乐”,其叙军旅生涯,按说该有挑灯看剑、飞骑击敌的壮声才是。这首歌,却只有出攻不归、抚尸荒野的悲泣——以此哀音,作赳赳“军乐”,堪称开军歌之奇格。
“战城南,死郭北”。古以内城为城、外城为郭。“城”之南,亦正“郭”之北。抒写一场惨烈的战事,起句刚叙及“战”,便径接以“死”,而对士卒杀敌的悲壮场景,不作一语描述:开笔之奇,即已令读者惊讶。诗人来到这块战场,展现于眼际的,竟是无人掩埋的遍野尸身、“哑哑”啄食的一天乌鸦,该怎样毛骨悚然?按照通常的写法,诗人接着该声泪俱下地悲悼死者了。此歌却不然:诗人未及吟叹,死者却先开了口:“为我谓乌,且为客豪(即“嚎”,哀号)。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设想横陈之尸,竟会告语诗人,请求飞禽为他们哀悼,已属奇想;而告求的飞禽,恰恰又是最为贪婪而面目可憎的乌鸦,希冀这样的恶禽为战死者号哭,就更匪伊所思了。不过,乌鸦在啄食尸身以前,确实总要在空中盘旋一下,“哑哑”地嚎叫几声,使人联想到它仿佛在为死者哀号。相比之下,那些驱使士卒战死沙场又不闻不问,任其尸身暴露腐烂的贪功之将,则是连禽兽心肠都不如了!用如此“壮”语,写士卒无可告愬的哀愤,真可令读者慨然而叹:奇思!
悲怆的诗人,在惨不忍睹的荒野久久踯躅。此刻,荒野的河水,又怎知士卒的遗恨,依然泛着清亮的波光;昏沉的暮色中,唯有苍苍的蒲苇,还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在为死者叹息。枭雄的战骑,当初曾载着勇士们奔驰杀敌,而今却倒毙满野,再不见那“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雄风;远处,却又时时传来凄长的嘶鸣,那是幸存的驽马在荒野上孤寂徘徊……诗中以河水“激激”(清澈貌)之明,衬蒲苇“冥冥”之暗,以“驽马”嘶鸣之音,衬“枭骑”战死之寂。对仗自然工整,描摹情景如画,展现了一幅何其凄凉、荒寂的战场暮景!这些描述,与上文尸陈遍地、乌鸦群至的景象交织一片,不构成了表现诗人悲怆之情的奇境?
执殳前驱、杀敌报国,本是好男儿的壮心。也正在这首铙歌产生的同时代,人们曾发出过“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豪语,表现了一种定国安邦、以战弭战的时代壮志。不过战争这东西非同寻常:与剑与火的壮丽进军所伴随的,往往是田园荒废、城池倾颓的破坏;在斩将搴旗、功封万户的背后,则是成千成万热血男儿的捐躯。壮丽和惨酷、豪迈和悲怆,就这样相辅相成、相倚相伏,构成了战争中不可分离的两个方面。此刻诗人所面对的,正是这一切。所以,当诗人对死者长声悼叹时,他的心情颇为矛盾。“梁筑室”以下五句,就运用似断似续的问句,排比而下,表达对战争创伤的咨嗟、战士饥馁的伤悯,写得如怨如诉,诗行间正有几多愤懑在盘旋、奔突;“思子良臣”二句,则以蝉联句式,抒写对“良臣”的思念,愤懑一变为哀惋,回环往复,读来如闻呜咽吞泣之音;最后的“朝行出攻,暮不夜归”,将“良臣”战死疆场的悲壮一幕,如快镜头一样,又重新在读者眼前拉过,留下的是人亡景存、既壮又悲的不尽缅怀……这就是《战城南》在发为告语乌鸦的奇思、驽马哀鸣的奇境后,所抒发的奇情:它无疑是在告诉人们,战争是惨酷的。但是,那些在战争中视死如归、勇敢献身的“良臣”,又是值得人们崇敬和永久缅怀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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