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旧说大都以此诗为作者怀念其弟曹彪之作,较可信。近人古直《曹子建诗笺定本》系于魏文帝黄初四年(223)。这一年曹植自鄄城王徙封雍丘王,曾入朝。古直以为此诗即入朝时所作。而黄节《曹子建诗注》则谓当作于徙封雍丘之前,两家之说先后相去不及一年。当时曹彪封吴王,都广陵(今江苏扬州),古直注云:“魏地东尽广陵。吴当为广陵。广陵,(西汉)吴王濞都也。”广陵是魏王朝当时东南边界,隔江与东吴相对,距魏都最远,故诗中有“之子在万里”之句。
这首诗开头两句实属景语,并无影射比喻之意。自李善《文选注》引《新语》:“高台喻京师,悲风言教令。朝日喻君之明,照北林言狭,比喻小人。”下文又云:“江湖喻小人隔蔽。”后人乃多从其说。这就把两句摹绘秋日景色的名句给牵强比附得全无诗意。窃谓此诗下文既有“孤雁飞南游”之句,自当作于秋天,则首句“高台多悲风”亦属秋景无疑。登高所以望远,所以思远人也;而时值秋令,台愈高则风自然愈凄厉,登台之人乃因风急而愈感心情之沉重悲哀。说风悲正写人之忧伤无尽。这一句简括凝炼,开后人无数法门。如大谢句云:“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是化一句为两句;又如老杜之《登高》七律(“风急天高猿啸哀”一首),直是把此一句衍化为五十六字的长诗。故我以为曹植此五字之所以为名句,正以其虽作景语,实寓深情也。次句“朝日照北林”,固亦属景语,却化用《诗》之首章。《诗》云:“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北林”者,乃女子思其夫之地。故作者《种葛篇》写思妇有“徘徊步北林”之句,而此篇亦以“朝日照北林”起兴。古人以夫妇与兄弟关系相互为喻,盖始于《诗三百篇》,即曹植诗集中也屡见不鲜。此处点出北林,正隐含《诗》中下文“未见君子,忧心钦钦”之意,所以作者紧接着写到“之子在万里”了。夫自己所思之人既远在万里之外,而下面“江湖迥且深”一句更是寓意深远,情韵不匮。盖江湖阻隔彼此之消息是一层;而“之子”却经过这样遥远而艰难的路程走向万里之外,其身心所受之摧伤折磨可想而知,又是一层;况其身既远,他日归来更非易事,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自然更深了一层。只写道路隔阔,已诉不尽离愁别恨,又何必节外生枝,再添上一个局外的“小人”呢!故李善注文为我所不取。“方舟”二句又紧承“江湖”句而言。“方舟”,二舟相并,古时为大夫所乘用;“极”,至。江湖深迥,舟不能及,故“离思难任”,“任”者,负荷也。把“离思”写得十分沉重压抑,可见其中有多少愁苦忧怨之情。这虽只就自己一面说,实际上也体现出所思之人同样是不胜其愁苦忧怨了。
以上六句为第一段;自“孤雁”句以下六句为第二段。“孤雁飞南游”,表面上是写实,即作者在登高望远之际看到孤雁南飞。实则蕴涵着好几层意思。盖古人以“雁行”喻兄弟,曹彪封吴,无异流放,已似孤雁南游;今自己亦如孤雁,故“过庭”而“长哀吟”。“过庭”虽用《论语》“鲤趋而过庭”的字面,实借喻自己的入朝。但诗句仍作实写,故见孤雁哀鸣而自己“翘思慕远人。李善注:“翘,悬也。”“翘思”,等于说“悬念”;“慕”,有念念不忘之意。不但见孤雁而思远人,并且把希望寄托于雁,问它是否愿为自己捎个信儿去。但雁飞甚速,形影倏忽间便不见了,这就更使作者黯然神伤了。“翩翩”,形容鸟疾飞之貌。连孤雁都翩然而逝,说明自己怨怀无托,结语似意犹未尽而已令人不忍卒读,是真正写情的高手。
此诗用笔似浅直而意实深曲,前六句以赋体为主,却似比兴(也难怪前人用比附之意去勉强解释);后六句以比兴为主,反近于赋体。这说明作者深得《诗三百篇》之三昧,而出以五言新体,故为建安以来诗人中之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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