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无岁月,征马屡盘桓。崤曲三危岨,关重九折难。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巢禽疑上幕,惊羽畏虚弹。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壮志与时歇,生年随事阑。百龄悲促命,数刻念余欢。云生陇坻黑,桑疏蓟北寒。鸟道无蹊径,清汉有波澜。思君化羽翮,要我铸金丹。
这首五言古诗,是江陵沦陷之后,王褒在被解送长安的途中,寄赠给江南故友周弘让的。弘让在梁代前朝,曾隐居于句容茅山,故称处士。此诗从内容上看,确是王褒入北时所作,而此时弘让在南方出仕,王褒之所以仍这样称呼对方,是表示对故旧之谊的珍视和对前朝的缅怀,这并不意味着此诗作于弘让隐居之时(庾信悼弘让之亡,有《和王少保(褒)遥伤周处士》一诗,可证)。全诗描写了作者北上时的情形和心境,表达了对乡土和亲友的无限思念。
此诗开头四句,写出被迫入北的无限忧思和惆怅。“我行无岁月,征马屡盘桓。”昔日宰臣,今朝战俘,征马一发,归期茫然,怎不令人愁绪万端!那胯下马匹,似也颇解人意,盘桓滞留,踯躅不去。“崤曲三危岨,关重九折难。”三、九,这里都是“多”的意思。长安位处秦地,崤山、函关,重迭阻厄,崎岖曲折,险绝难通。诗篇一开头,便道出了作者去国离乡时的低沉心绪和依依之情,而路途的险阻辽远,又使这种沉郁的心绪,更抹上了浓重的阴郁色调。
“犹持”以下四句,迭用四个典故,含蓄地向故友述说了时而强自镇静、时而犹疑恐栗的内心思想。“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汉代苏武被匈奴流放北海牧羊,还紧握着使者的符节;楚国的钟仪囚于晋狱,仍头戴故国的獬冠。这二句,点出了自己破亡贱俘的身份,又暗示了保持名节的意向。而这两个历史人物,最终都能重返故国,有较好的结局,作者此时说到他们,也隐含着能够生还故土、建立功业的梦想。“巢禽疑上幕,惊羽畏虚弹。”但劫后余生,余悸犹存,故覆巢之危,惊弓之畏,还时时徘徊心头,挥之不去。这两个典故分别出自《左传》和《战国策》,用在此时则格外贴切,传神地点出了作者此时生死未卜的惊惧。
再下四句,由含蓄用典,转入直抒胸臆。“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内心积压着种种忧思和恐惧,眼望着路途中不时扬起的飞蓬尘埃,万端悲凉中,诗人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他或许想到了自己显赫的父祖先人和华贵的门第,想到自己昔日顺畅的仕途和凌云壮志,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离他那么远了。“壮志与时歇,生年随时阑。”壮志与时消息,生命似乎也从此走向了衰竭。这四句是以上八句意蕴的延伸和深化,犹如泻出三峡的江水溶进了苍茫的天幕中,虽然节奏变缓了,那愁绪却变得浑浑涵涵,充斥天涯,无法汇拢。
“百龄悲促命,数刻念余欢。”人生倏忽,即使活得到百岁高寿,也自会因时光的急逝而感到悲哀,何况自己的生命已在他人掌握之中,朝不夕保,危在旦夕。且将忧惧抛置一边,还是抓住片刻的时光,聊自寻欢吧。然而,在驱不散、赶不走的忧愁之下,还能看得出什么好风景:且看远处一带山麓的侧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层云,黑压压、阴森森,哪有一点儿韵致和生气;三棵、两棵的秋桑,孤零零、寒颤颤地散落在漫长的北方地平线上,行将脱尽了枯叶的枝杈凄凉孤寂,触目尽是!“云生陇坻黑,桑疏蓟北寒”二句景语,是苍凉悲哀的感情的宣泄,是作者现时境遇的人格化。画面色泽暗淡,但又开阔浑厚,确为神来之笔。
北国严寒,穷山恶水,黑云沉沉,令人窒息。然而,诗人的才情,却冲决了这重压,奋飞而起。“鸟道无蹊径,清汉有波澜。思君化羽翮,要我铸金丹。”那位被自己日夜思念的故友,突然化作黄鹤,飞掠无可攀登的鸟道,翱翔在天河的云海雾涛中,相要(邀)自己同去蓬岛仙山,炼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去了。多么奇丽的想象!虽然是逃遁无地的绝望之语,但它处在全诗的终了,却一扫前面的阴暗冷涩,使诗情顿然昂起,现出一丝光明。这四句自然而巧妙地点出诗题,遥应开首四句归途无期、关山阻扼之意,是成功而有力的结尾收束,是诗人才情的焕发。
王褒是梁朝宫体文学集团中著名的诗人,早年在诗歌的音韵、对仗、用典等诸方面,已具备了极为娴熟的技巧和相当高的造诣。在写作此诗时,他忧心久积,一旦打开心闸,便砰然奔泻。因此,此诗发端深沉低回,一腔苍凉伤感之情自然流露,忽迩忽遐,忽而浓聚,忽而播洒,无可遏止。在技巧上则一改南朝宫体作品的那种纤细柔弱、刻意求工的特点,突然变得意象自然阔大起来,用语则无意而自工,并无过份刻镂的痕迹。王褒到了长安,受到北方统治者的厚遇,虽然依旧羁旅客乡,归国无期,但高官厚禄,犹能聊以自慰。他于无可奈何中是否改变了甫入北时的初衷,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无法尽知就里。然而王褒写《赠周处士》时流露的思想情感,应当说是十分真率的。因此,此诗应当与《渡河北》等名篇一起,成为他的诗歌的代表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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