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淮南王艺术形象的典型化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神仙学说的流行,文人们开始关注游仙题材,进一步推动刘安神仙形象的固定化,并且日渐经典化,成为后世诗文的典型意象。所有的游仙题材中,游仙诗这一类型最为突出。我们知道,游仙诗的发展,有着较长的历史。《楚辞》中的远游类辞赋,已开游仙文学的风气。战国时期,滨海的燕齐地区,神仙方术之士蜂起。秦统一六国,人才荟萃咸阳,神仙思想也传播到上层,秦始皇乐此不疲,多次派人求仙。汉代的人们普遍对神仙抱有幻想,这体现在铜镜等日常物件和画像石(砖)等死后世界的想象上。安期生、王子乔、赤孙子成为日常歌颂的对象,比如“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十九首》),乐府中也有《王子乔》等作品。曹操的《气出倡》也属游仙诗,曹丕、曹植开始了直接以《游仙诗》为题的创作,但以西晋郭璞的《游仙诗》最为着名。
天上既有神仙,那么地上的神仙又在哪里?秦皇汉武求仙失败,留给人们的困惑是难以排解的。从魏代开始,淮南王刘安成仙的传说已经广为人知。魏曹植《辩道论》和西晋张华《博物志》都说淮南王“得道轻举”,东晋葛洪《神仙传》设有刘安的专传,确立了刘安的神仙形象,到了南朝,刘安的神仙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刘安成仙的事迹也成了南朝诗人的吟咏对象。典型的诗句有鲍照《淮南王宫使曲》:“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练气读仙经,琉璃作碗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鲍照《代淮南王二首》其一:“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琉璃作碗牙作盘,金鼎玉匕合神丹,合神丹,戏紫房,紫房彩女弄明珰,鸾歌凤舞断君肠。”江淹《灯赋》:“淮南王,信自华,淫命彩女兮饵丹砂。饵丹砂,学凤音。紫霞没,白日沉。挂明灯,散玄阴。顾谓小山儒士,斯可赋乎?于是泛瑟而言曰:若大王之灯者,铜华金擎,错质镂形,碧为云气,玉为仙灵,双碗百枝,艳帐充庭,照锦池之文席,映绣柱之鸣筝,恣灵修之浩荡,释心疑而永平,兹侯服之夸诩,而处士所莫营也。若庶人之灯者,非银非珠,无藻无缛,心不贵美,器穷于朴。是以露冷帷幔,风结罗纨;萤已别桂,蛾命辞兰。秋夜如岁,秋情如丝。怨此愁抱,伤此秋期,必丹灯坐叹,欲说忘辞。至夫霜封园橘,冰裂池荪,云雪无际,河海方昏,冬膏既凝,冬箭未度,悁连冬心,寂历冬暮,亦复朱灯空明,但为伤故。乃知灯之为宝,信可赋也。王遂赞善,澄意敛神。屈原才华,宋玉英人,恨不得与之同时,结佩共绅。今子凝章挺秀,近出嘉宾,吐蘅吐蕙,含琼含珉,摧骖雕辇,以爱国之有臣焉。”
河南邓州出土南朝飞仙画像砖
南朝的乐府诗中也有专门的记载,如《南齐书·乐志》记载的《淮南王辞》:“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我欲渡河河无梁,愿作双黄鹄还故乡。”晋崔豹《古今注》卷中《音乐》载:“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方士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这就将刘安的成仙说与淮南小山的招隐联系起来了,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也是名作,其中“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等句多为人所沿用,庾信多次引用,如《枯树赋》说“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入道士馆》说“何必淮南馆,淹留攀桂枝”,《山中》说:“涧暗泉偏冷,岩深桂绝香。住中能不去,非独淮南王。”至此,招隐与成仙已经融合在一起,开创了后世隐居修仙的风俗。
除了具体的吟咏外,刘安的成仙事迹、炼药服丹的用具,甚至衍生出清幽的修道环境,也构成了南朝人的艺术意象。刘安和八公的事迹构成了诗词的意象来源,尤其是确立了成仙的典故。《初学记》载“金瓶瑶瓮”说:“古舞歌诗曰: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围凿井银作庆,金瓶素绠汲寒浆。”又载“好书乐善”说:“《汉书》曰:淮南王安为人好书善鼓琴,不喜弋猎。”又载“九师五子”说:“刘向《别录》曰,所校讐中易传淮南九师道训,除复重定着十二篇。淮南王聘善为易者九人,从之采获署曰《淮南九师书》。又曰,所校讐中易传古五子书,除复重定着十八篇,分六十四卦,着之日辰,自甲子至于壬子,凡五子,故号曰《五子》。”《白氏六帖事类集》载“枕鸿书”说:“汉淮南王有枕鸿书,书中有神仙为金术。”
到了唐代,关注的重点有所改变,刘安的文学才华日益得到重视。吴兢《贞观政要》说“淮南东阿之才俊”,将刘安与曹植相提并论。李商隐《太尉卫公会昌一品集序》说“淮南王食时之工,裴松之昧爽之献”,称赞刘安才思敏捷。马总《意林》说“淮南王安多华少实”,指出刘安的文章讲究形式。王通《中说》卷二说:“子曰:盖九师兴而易道微。(淮南王聘九人明易者撰《道训》二十篇,号九师易)”这个唐代以前没有记载,或是由八公衍生而来。总之,经过魏晋南北朝的演变,刘安谋反的形象日益消解,而作为神仙的形象,已经为人们所接受,因此,诗文中的刘安形象,包括他的事迹,都与刘安与八公的神仙事迹相关。
唐代诗文中的刘安形象也与神仙密切相关。一是笔记小说的记载。唐王松年《仙苑编珠》卷上《刘安接士八仙降庭》载:“《神仙传》淮南王刘安好道闻有术之士不远千里卑辞厚礼以迎之,时感八仙降焉。一人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一人能束缚虎豹、召致蛟龙,一人能分形易貌、坐在立亡,一人能乘虚步空、越海凌波,一人能入火不灼、入水不濡,一人能千变万化、恣意所为,一人能防灾度厄、长生久视,一人能煎泥成金、凝汞为银也。”二是诗歌中的吟咏,王维、李白、杜甫等大诗人都有相关诗句传世。如王维《赠焦道士》说:“海上游三岛,淮南预八公。坐知千里外,跳向一壶中。缩地朝珠阙,行天使玉童。饮人聊割酒,送客乍分风。天老能行气,吾师不养空。谢君徒雀跃,无可问鸿蒙。”李白《凤笙篇》说:“始闻炼气餐金液。”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说:“鸿宝宁全秘,丹梯庶可陵。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杜甫《滕王亭子》说:“君王台榭枕巴山,万丈丹梯尚可攀。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班。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李贺《后园凿井歌》说:“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陕西醴泉唐长乐公主墓仙界壁画(摹本)
(昭陵博物馆:《昭陵唐墓壁画》,文物出版社,2006年)
唐代诗文中偶尔也有一些涉及淮南王隐居和谋反的事情。如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乐府诗集》称:“招隐本楚词,汉淮南王安小山所作也,言山中不可以久留,后人改以为五言。”李商隐《为张周封上杨相公启》曰:“山中桂树,远媿于幽人;日暮柴车,莫追于傲吏。”李商隐《献河东公启》曰:“见芳草则怨王孙之不游。”再如《淮南王歌》涉及的兄弟不和,《乐府诗集》载:“《汉书》曰:淮南厉王长,高帝少子也。长废法不轨,文帝不忍置于法,乃载以辎车处蜀严道邛邮遣子,子母从居,长不食而死,后民有作歌,歌淮南王,帝闻之,乃追尊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如诸侯仪。”诗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司马贞《史记索隐》说:“淮南多横,举事非正。天子宽仁,其过不更。轞车致祸,斗粟成咏。王安好学,女陵作诇。兄弟不和,倾国殒命。”可见从厉王刘长到刘安的谋反事迹,当时人也有关注,但不构成重点。
宋代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多次提及刘安,基本与神仙的形象有关,主要有两种:一是《淮南王辞》,二是《八公操》。《淮南王辞》列入《乐府诗集·舞曲歌辞》,诗曰:
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愿化双黄鹄还故乡,还故乡,入故里,徘徊故乡苦身不已,繁舞寄身无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这首诗最早见于《南齐书·乐志》,说“晋《淮南王舞歌》六解,齐梁乐所奏,前是第一解,后是第五解”,这是说《淮南王舞歌》是晋乐,结构是六解。晋崔豹《古今注》说“淮南王,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八公相携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最早指出作者是淮南小山,是对淮南王服丹成仙而不知所踪的怀念。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的《淮南王篇》说:“右古词‘淮南王,自言尊’,淮南小山所作也。旧说汉淮南王安服食求仙,遍礼方士,遂与八公相携俱亡,莫知所适。小山之徒思恋不已,乃作《淮南王》之歌,其词实言安仙去。”吴兢指出《淮南王辞》的实质是说淮南王刘安成仙而去。《乐府诗集》的记载进一步补充了淮南王成仙的故事,说:“班固《汉武帝故事》曰,淮南王安好神仙,招方术之士,能为云雨,百姓传云,淮南王得天子、寿无极,帝心恶之,使觇王,云能致仙人,与共游处,变化无常,又能隐形飞行,服气不食,帝闻而喜,欲受其道,王不肯传,帝怒将诛焉,王知之,出令与君臣,因不知所之。”刘安的仙术引起了汉武帝的兴趣,刘安不肯传授而引发了杀身之祸。《八公操》列入《乐府诗集·琴曲歌辞》,诗曰:
煌煌上天照下土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公将与予生毛羽兮,超腾青云蹈梁甫兮,观见瑶光过北斗兮,驰乘风云使玉女兮,含精吐气嚼芝草兮,悠悠将将天相保兮。
《乐府诗集》说:“一曰《淮南操》。《古今乐录》曰:‘淮南王好道,正月上辛,八公来降,王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八公操,淮南王作也。’”那么这首诗属于淮南王刘安所作,是八公来临的赞歌,淮南王时尚无道教,八公也是传说中的人物,当是后世道教人物对刘安结交仙人的文学性描绘,具体作者已不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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