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疑点的忽略和谋反的增饰
刘安谋反的史实,最重要的依据是《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汉书·淮南王传》的记载也比较详细,但与《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对比后发现班固基本是因袭司马迁。当然《汉书》在汉武帝之前的部分,以《史记》为写作基础,这是史书编撰的通例;而《汉书》秉持正统的儒家观念,文辞典雅精赡,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远较《史记》流行。因此说班固的因袭进一步坐实了刘安的罪名,毕竟同是汉家天下,班固没有为刘安翻案的动机和愿望。但对比《史记》和《汉书》的淮南王传记,我们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重新思考刘安谋反的真相。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说“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汉书·淮南王传》说“日夜与左吴等按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则伍被之名已被移除。其后《史记》中一段伍被参与谋议劝淮南王勿反的记录也被《汉书》一概删削,另一则谏书置于《汉书·伍被传》,实际上作为淮南王谋反案的主要供词方伍被的作用被削弱。伍被是刘安谋反的参与者和证人,对他的弱化实际上抽掉了刘安案的根基,后来的史学家没有追究这个细节,但这是值得仔细考量的细节。葛洪《神仙传》说“雷被诬告安谋反,人告公曰:‘安可以去矣。’乃与登仙,即日升天”,葛洪误将伍被当作雷被,作为道教人物,赞赏刘安引接道术之士,因此很是同情刘安的遭遇,称他不是被诛杀,而是放弃世间纷争,升天成仙了。
西安理工大学曲江校区汉墓壁画中的羽人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5期)
东汉开始,学者逐渐将刘安谋反与神仙黄白之术联系起来。最早反映这种关系的是王充的《论衡》,其中《道虚》说:
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奇怪之文,合景乱首,《八公之传》,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状。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冥奇怪;又观《八公之传》,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
《论衡·书解》引“儒者言”称“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王充说刘安招揽术士,作道术之书,目的是以奇术在叛乱中取胜,这是新的说法。究其原因,王充为了强调道术导致祸害,强行将刘安迷信道术和叛乱灭族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了因果关系。东汉末年的应劭在《风俗通义》中也进一步证成此说,《正失》载“俗说:淮南王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鸿宝》《苑秘》、枕中之书,铸成黄白,白日飞天”。这俗说已不符合史书记载,刘安善于养士,所招致的虽有“方伎怪迂之人”,但主要是“天下俊杰之士”,这里却突出方术之士,显然有故意偷换概念的嫌疑。应劭补充道:
《汉书》:“淮南王安,天资辨博,善为文辞,孝武以诸父属,甚尊之。招募方伎怪迂之人,述神仙黄白之事,财殚力屈,无能成获,乃谋叛逆,剋皇帝玺,丞相、将军、大夫已下印,汉使符节、法冠。赵王彭祖、列侯让等议曰:‘安废法,行邪僻,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背叛宗庙。《春秋》无将,将而必诛。安罪重于将,反形已定,图书印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丞相弘、廷尉汤以闻。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安自杀,太子诸所与谋皆诛,夷国除为九江郡。亲伏白刃,与众弃之,安在其能神仙乎?安所养士,或颇漏亡,耻其如此,因饰诈说,后人吠声,遂传形耳。
应劭认为刘安沉湎于修道和炼丹之事,导致财尽力穷,故而谋为反逆,将谋反的动机归于经济的拮据,却是前此没有提过的,属于应劭的创造,反映了谋反传闻不断增饰的痕迹。
扬州广陵王墓漆画中的云气异兽
刘安的谋反还与江淮的风俗相关,这个观点最早由班固提出,他说“其群臣宾客,江淮间多轻薄,以厉王迁死感激安”,突出了江淮地域风气对群臣谋反的作用。东晋伏滔(公元317?-396年)善于发现地域、风俗对人物的影响,他与习凿齿《论青楚人物》备列青州才德之士,其在《正淮论》中第一次从地域、风俗的角度讨论了刘安的谋反情况。
伏滔认为包括刘安在内的淮南诸王多有谋反野心,与此地地理、风俗有关。《正淮论》上篇首先回顾历史说:“淮南者,三代扬州之分也。当春秋时,吴、楚、陈、蔡之舆地,战国之末,楚全有之,而考烈王都焉。秦并天下,建立郡县,是为九江。刘项之际,号曰东楚。爰自战国至于晋之中兴,六百有余年,保淮南者九姓,称兵者十一人,皆亡不旋踵,祸溢于世,而终莫戒焉。其天时欤?地势欤?人事欤?何丧乱之若是也!试商较而论之。”六百多年,九姓为主,十一人谋叛,从而引出淮地的地理情况:“夫悬象着明,而休徵表于列宿;山河衿带,而地险彰于丘陵;治乱推移,而兴亡见于人事。由此而观,则兼也必矣。昔妖星出于东南而弱楚以亡,飞孛横于天汉而刘安诛绝,近则火星晨见而王凌首谋,长彗宵映而母丘袭乱。斯则表乎天时也。彼寿阳者,南引荆汝之利,东连三吴之富;北接梁宋,平涂不过七日;西援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保淮肥之固。龙泉之陂,良畴万顷,舒六之贡,利尽蛮越,金石皮革之具萃焉,苞木箭竹之族生焉,山湖薮泽之隈,水旱之所不害,土产草滋之实,荒年之所取给。此则系乎地利者也。其俗尚气力而多勇悍,其人习战争而贵诈伪,豪右并兼之门,十室而七;藏甲挟剑之家,比屋而发。然而仁义之化不渐,刑法之令不及,所以屡多亡国也。”按照伏滔的说法,淮地有交通之便利,物产富饶,而风俗尚力,人多彪悍,崇尚诈伪,习于战争,因此仁义不行,刑法无用,人思为乱,故多亡国。
伏滔评价两任淮南王刘长和刘安父子道“刘长支庶,奄王大国,承丧乱之余,御新化之俗,无德而宠,欲极祸发。王安内怀先父之憾,外眩奸臣之说,招引宾客,沉溺数术,藉二世之资,恃戈甲之盛,屈强江淮之上,西向而图宗国,言未绝口,身嗣俱灭”,认为淮南王刘长的疆域和宠幸不是出于功劳和德行,来源既不正,失去也迅速,而刘安既不满父亲的命运、又被奸臣术士所蛊惑,妄图凭借经济实力和军队强盛来谋求做皇帝,导致了亡国覆家的结局;又说“二王遘逆,宠之之过也”,认为刘长、刘安的谋反,在于文、景、武帝宠之太过,因此总结道“本其所因,考其成迹,皆宠盛祸淫,福过灾生,而制之不渐,积之有由也”,认为宠幸并非好事,积微成着便成了灾祸的来源。
伏滔是晋人,身处革代之后,评价会更加客观,对于刘长和刘安的谋反,他说“长、安之谋,虽兵未交于山东,祸未遍于天下,而驰说之士与阖境之人,幽囚诛放者,亦已众矣”,认为虽然没有具体的行动,但是他们得罪的人也多,伏滔虽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也隐含着谋反是被人诬陷的意味。
但伏滔过于强调地域的民风影响,却没有注意到刘安的仁义政策及对百姓的爱护,地理决定论的视野虽然新颖,但也失之简单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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