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雨霖铃》唐宋词汇评赏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汇评】
俞文豹《吹剑录》: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耆卿。对曰,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按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为之绝倒。
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四:东坡《醉白堂记》,荆公谓是韩白优劣论;而荆公《虔州州学记》,东坡谓之学校策;范文正《岳阳楼记》,或者又曰:此传奇体也。文人相讥,盖自古而然。退之《画记》,或谓与甲乙帐无异;乐天《长恨歌》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寻不见。”当是《目莲救母辞》尔。近柳屯田云:“杨柳岸,晓风残月”,最是得意句,而议者鄙之曰:“此梢子野溷时节也。”尤为可笑。
王世贞《艺苑卮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外,晓风残月。”与秦少游“酒醒处,残阳乱鸦”,同一景事,而柳尤胜。
俞彦《爰园词话》:不知万顷波涛,来自万里,吞天浴日,古豪杰英爽都在,使屯田此际操觚,果可以“杨柳岸晓风残月”命句否。且柳词亦只此佳句,余皆未称。而亦有本,祖魏承班《渔歌子》“窗外晓莺残月”,第改二字增一字耳。
王又华《古今词话》引柴虎臣云:“语境则‘咸阳古道’、‘汴水长流’,语事则‘赤壁周郎’、‘江州司马’,语景则‘岸草平沙’、‘晓风残月’,语情则‘红雨飞愁’、‘黄花比瘦’,可谓雅畅。”沈谦《填词杂说》:词不在大小浅深,贵于移情。“晓风残月”、“大江东去”,体制虽殊,读之皆若身历其境,惝恍迷离,不能自主,文之至也。
王士禛《花草蒙拾》:柳七葬真州西仙人掌,仆尝有诗云:“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贺裳《皱水轩词筌》: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 或讥为艄公登溷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
田同之《西圃词说》:今人论词,动称辛、柳,……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非是则淫以亵矣。此不可不辨。
周济《宋四家词选》: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艳,是不可及。后人摭其《乐章》,訾为俗笔,真瞽说也。
黄苏《蓼园词选》:送别词,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自尔稳惬。
刘熙载《艺概·词概》: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
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七:《词概》云:“词有点染,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诒案:点与染分开说,而引词以证之,阅者无不点首。得画家三昧,亦得词家三昧。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首三句虚写送别时之秋景,后乃言留君不住,别泪沾巾,目送兰舟向楚水湘云而去,举别时情事,次第写之。后半起句用提空之笔,言南浦、阳关,为自古伤心之事,况凉秋远役,遥想酒醒梦回,扁舟摇漾,当在垂杨岸侧、晓风残月之中。客情之凄凉,风景之清幽,怀人之绵邈,皆在“杨柳岸”七字之中,宜二八女郎红牙按拍,都唱屯田也。此七字已探得骊珠。后四句乃叙别后之情,以完篇幅。后阕以“自古伤离”、“更与何人说”二语作起结,提得起,勒得住,能手无弱笔也。
陈匪石《宋词举》:《草堂》题曰《秋别》,《乐章集》无之。味词意,当是话别之作。“寒蝉”句点明秋令。“长亭”是启行之地。“骤雨”未歇,舟不能发,“初歇”则为下文“催发”张本也。此三句虽未言行事,已微含别意。“都门帐饮”,借用二疏事,点出别筵,即词所由作。“无绪”近影“凝咽”,远影“伤离别”。“留恋”是不忍别,“催发”是不得不别,半句一转。清真之“掩重关、遍城钟鼓”,实青出于蓝。“执手”两句,“留恋”情状。“相看”“无语”,形容极妙。“念去去”二句,于无语之时想到别后之望而不见。“烟波”之上,又有“暮霭”,“沉沉”字、“阔”字,皆“凝咽”之心理。话别正面,至此说尽矣。过变推开,先作泛论,见离别之情不自我始。“更那堪”,用时令拍合,上应首句,于此处则为进一层。“今宵”以下,亦推想将来。其与前结不同者,“千里烟波”,不过四顾苍茫之象,此则由“帐饮”想人。“杨柳岸”七字,千古名句,从魏承班之“帘外晓莺残月”化出;而少游之“酒醒后,残阳乱鸦”,则又由柳词出。细细咀嚼,当知其味。盖不独与写景工致,而一宵之易过,乍醒之情怀,说来极浑脱且极深厚也。“此去经年”四句,尽情倾吐,老笔纷披,北宋人拙朴本色,不得以率笔目之。至由“今宵”以推到“经年”,亦见层次。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别情,尽情展衍,备足无余,浑厚绵密,兼而有之。宋于庭谓柳词多“精金碎玉”,殆谓此类。起三句,点明时地景物,盖写未别之情景,已凄然欲绝。长亭已晚,雨歇欲去,此际不听蝉鸣,已觉心碎,况蝉鸣凄切乎。“都门”两句,写饯别时之心情极委婉,欲饮无绪,欲留不能。“执手”两句,写临别之情事,更是传神之笔。“念去去”两句,推想别后所历之境。以上文字,皆郁结蟠屈,至此乃凌空飞舞。冯梦华所谓“曲处能直,密处能疏”也。换头,重笔另开,叹从来离别之可哀。“更那堪”句,推进一层。言己之当秋而悲,更甚于常情。“今宵”两句,逆入,推想酒醒后所历之境。惝恍迷离,“此去”两句,更推想别后经年之寥落。“便纵有”两句,仍从此深入,叹相期之愿难谐,纵有风情,亦无人可说,余恨无穷,余味不尽。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乃别京都恋人之词,当是出为屯田员外郎时所作。上半阕叙临别时之情景;下半阕乃设想别后相思之苦。从今宵以至经年均一时想到。“今宵”二句,传诵一时,盖所写之景与别情相切合。今宵别酒醒时恰是明早舟行已远之处,而“杨柳岸、晓风残月”又恰是最凄凉之景,读之自然使人感到一种难堪之情,故一时传诵以为名句。
【附录】
江少虞《皇宋事实类苑》卷四十四:邢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惟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则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阕而已。如是数十年,里巷小儿皆目为疯和尚。一日忽谓寺众曰:“吾明日当逝,汝等毋出,睹吾往焉。”众僧笑曰:“岂有是哉! ”翌日晨起,法明乃摄衣就坐,遽呼众曰:“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起听之。法明曰:“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趺而逝。众叹异之,因以厚葬焉。
张方平《乐全集》卷三《上亭驿》诗:“雨中驻跸此闻铃,当日梨园写此声。忽忽悲心自多感,铃声何事怆人情。”自注:“在剑州武连县西四十里,传云唐明皇西幸到此,雨中闻铃声感怀,命伶人写之乐府,名《雨淋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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