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
【编年】
《邓笺》:淳熙元年(1174)。时稼轩三十五岁,为江东安抚使参议官。渡江南来已逾十二年矣。赏心亭,在建康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胜。见《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
【汇评】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四:“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英雄泪。”若士取赠黄衫客,极当。
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辛稼轩词,慷慨豪放,一时无两,为词家别调。集中多寓意作,如……“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此类甚多,皆为北狩南渡而言。以是见词不徒作,岂仅批风咏月!
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盖不欲转入别调也。“呼翠袖,为君舞”、“倩盈盈翠袖,揾英雄泪”,正是一法。然又须结得有“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之妙乃得。美成元宵云“任舞休歌罢”,则何以称焉。
谭献《谭评词辨》:裂竹之声,何尝不潜气内转。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落落数语,不数王粲《登楼赋》。
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一:雄劲可喜。一结风流悲壮。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前四句写登临所见,起笔便有浩荡之气。“落日”句以下,由登楼说到旅怀,而仍不说尽,仅以吴钩独看,略露其不平之气。下阕写旅怀,即使归去奇狮卜筑,而生平未成一事,亦羞见刘郎。“流年”二句以单句旋折,弥见激昂。结句言英雄之泪,未要人怜,倘揾以红巾,或可破颜一笑,极言其潦倒,仍不减其壮怀也。
陈洵《海绡词说》:起句破空而来,秋无际,从“水随天去”中见;“玉簪螺髻”之“献愁供恨”,从远目中见;“江南游子”,从“断肠落日”中见;纯用倒卷之笔。“吴钩看了,栏干拍遍”,仍缩人“江南游子”上;“无人会”纵开,“登临意”收合。后片愈转愈奇,季鹰未归则鲈脍陡然一转,刘郎羞见则田舍陡然一转,如此则江南游子亦惟长抱此忧,以老而已;却不说出,而以“树犹如此”作半面语缩住。“倩何人”以下十三字,应“无人会登临意”作结。稼轩纵横豪宕,而笔笔能留,字字有脉络如此;学者苟能于此求,则清真、稼轩、梦窗,三家实一家,若徒视为真率,则失此贤矣! 清真、稼轩、梦窗,各有神采;清真出于韦端己,梦窗出于温飞卿,稼轩出于南唐李主,莫不有一己之性清境地,而平平辙迹,则殊途同归。而或者以卤莽学之,或者委为不可学。呜呼! 鲜能知味,小技犹然,况大道乎。
蔡嵩云《柯亭词论》:填词,一调有一调之体制,一调有一调之气象,即一调有一调之作法。《水龙吟》本非难调,亦无难句,惟前后遍中四字组成之六排句,太整太板,不易讨好。词中遇此等句法,须于整中寓散,板中求活。换言之,即各句下字时,须将实字虚字动字静字,分别错综组织以尽其变。前言字法须讲侔色揣称,此其一端也。细玩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一首,稼轩“楚天千里清秋”一首,于此前后六排句,手法何等灵变。又此调二二组成之四字句太多,故讲究作法者,末尾四字句,多用一三句法,亦无非取其变化之意。词之句法,故不嫌变化多方也。如东坡之“是离人泪”,稼轩之“揾英雄泪”,即其一例。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起句浩荡,笼照全篇,包括山水空阔境界。“水随”一句,分写水;“遥岑”三句,分写山。“秋无际”从“水随天去”中见,“玉簪螺髻”从“远目”中见,皆用倒卷之笔。“落日”三句,写境极悲凉,与屯田之“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同为佳境。“江南游子”,亦倒卷之笔。“把吴钩”三句,写情事尤不堪,沈恨塞胸,一吐之于纸上,仲宣之赋无此慷慨也。换头,三用典,委曲之至。“休说”两句,用张翰事,言不得便归。“求田”两句,用刘备事,言不屑求田。“可惜”两句,用桓温事,言己之伤感。“倩何人”两句,十三字,应“无人会”句作结,豪气浓情,一时并集,如闻垓下之歌。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一:右词充满牢骚愤激之气,且有“树犹如此”语,疑非首次官建康时作。盖当南归之初,自身之前途功业如何,尚难测度,嗣后乃复沉沦下僚,江腹经纶,迄无所用,迨重至建康,登高眺远,胸中积郁乃不能不以一吐为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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