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满江红》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周邦彦《满江红》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昼日移阴，揽衣起、春帷睡足。临宝鉴、绿云撩乱，未忺妆束。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肉。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汇评】

程大昌《演繁露》续集卷四：尝有问予周美成词曰：“蝶粉蜂黄都过了”用何事。予曰：记得李义山集有之，李《酬崔八早梅》曰：“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堕额藉蜂黄。”又《赠子直花下》曰：“屏缘蝶留粉，窗油蜂印黄。”周盖用李语也。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甲编：杨东山言：《道藏》经云，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周美成词云“蝶粉蜂黄浑退了”，正用也。而说者以为宫妆，且以“退”为“褪”，误矣。余因叹曰，区区小词，读书不博者，尚不得其旨，况古人之文章，而可臆见妄解乎。

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四：《草堂诗余》载张仲宗《满江红》词“蝶粉蜂黄都褪却”，注：“蝶粉蜂黄，唐人宫妆。”仆观李商隐诗有曰：“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知《诗余》所注为不妄。唐《花间集》却无此语。或者谓蝶交则粉落，蜂交则黄落。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二：宋子京词“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浅”者，退(褪)之别名。

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能入丽字，不能人雅字;以故价微劣于柳。然至“枕痕一线红生肉”、“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其形容睡起之妙，真能动人。

俞平伯《清真词释》：此阕描写纤琐，措词含蓄，既非以主体作词，又不尽是代人言之。只是泛拟闺襜，已觉春愁欲活。于昼影着一“移”字，便显得缓慢之极。然后写揽衣，写披帷，写睡足，无一不闲，无一不慢，想见春日迟迟，此睡足，真睡足也。临镜，用杜牧《阿房宫赋》“绿云扰扰，梳晓鬟也”。“蝶粉”句，陈注引李义山诗“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宫黄”。此则粉褪脂轻，枕痕如线，回映“睡足”一句，真是写到十分。临镜既懒梳妆，背立画栏，又岂有心去寻棋局乎?此句几疑有趁韵之病矣。外情如此，内心可知。然于过片只是略略诉说，重逢何日，固犹未卜也，在此如年长昼之间，固应有无限筹量，萦诸心曲。于中却提出一事来，此“秦筝”两句所由来也。秦筝不能自鸣，必有鸣之者，素手调弦，金闺集艳，红楼十里，多恋娉婷，无怪游子归期难卜也。多少情怀，只此两句，轻轻点过，抑何微婉。用一“想”字，虽疑其如此，尚未能定其如此，亦未肯定，且未忍定也。下两句凝炼深稳，本篇主句，似写眼前景，仍寓心中情。芳草连天，虽迷望眼，幸此一迷，而远人近状，乃如雾里看花，遽难明瞭，亦好亦坏，可好可坏，大可希望是好也。此一字虽生出如许希望，而下句“成孤宿”之“成”字，则与此异曲同工，针对而发，乃决定眼前遭遇。无论远望之中，有何幻景，薰香独宿，眼前已命定如此也。盖“迷”者，惝恍之词，而“成”者，决定之语也。炼字至此，殆邻绝诣。于是黯黯空闺，唯余孤冷，憨嬉情事，百无可为，蝴蝶满园，都无心扑，那有心情去寻棋局也耶?然则以前“棋局”云云，直是心绪无聊，梦梦然走近棋局去耳。首尾两结遥应，不必有意，而无可捉摸之闺情，即于中活现，似乎趁韵，又似乎不，神味最远。仅以疏密论之，尚非真赏也。

吴世昌《词林新话》：上片“蝶粉蜂黄都褪了”，或引义山诗“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藉蜂黄”，作宫妆解。罗大经《鹤林玉露》引杨东山言《道藏经》云：“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以“宫妆”说为非。按：观周词咏春闺睡起，则以宫妆消退解，至为确切。若依杨说未免求之过深，且意亦失之猥亵矣。

【附录】

方千里《满江红》：为忆仙姿，相思恨、缠绵未足。从别后、沈郎消瘦，带围如束。消息三年沈过处，关山千里无飞肉。算谁知、中有不平心，弹棋局。空想像，金钗卜。时畏玩，回纹曲。许何时重到，琐窗华屋。长得一生花里活，软红深处鸳鸯宿。也胜如、骑马著征衫，京尘扑。

杨泽民《满江红》：袅娜身材，经行处、金莲涉足。晨妆罢，黛眉新晕，素腰如束。丹脸匀红香在臂，秀肌腻滑凉生肉。记那回、同赌选花图，赢全局。相思病，休殢卜。辜负却，杨枝曲。漫榴花堆火，翠阴笼屋。菡萏方池闲艳蕊，画堂未许归云宿。任利名、踪迹久尘埃，教谁扑。

陈允平《满江红》：目断江横，相思字、难凭雁足。从别后、倦歌慵绣，悄无拘束。烟柳翠迷星眼恨，露桃红沁霞腮肉。傍琐窗、终日对文枰，翻新局。频暗把，归期卜。芳草恨，阑干曲。谢多情海燕，伴愁华屋。明月自圆双蝶梦，彩云空伴孤鸾宿。任画帘、不卷玉钩闲，杨花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