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瑞鹤仙》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飚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本事】
王明清《挥麈余话》卷二:周美成晚归钱塘乡里,梦中得《瑞鹤仙》一阕……未几,方腊盗起,自桐庐拥兵入杭。时美成方会客,闻之仓皇出奔,趋西湖之坟庵。次郊外,适际残腊,落日在山,忽见故人之妾徒步亦为逃避计,约下马小饮于道旁旗亭,闻莺声于木杪,少焉分背,抵庵中,尚有余醺,困卧小阁之上,恍如词中。逾月贼平,入城则故居皆遭蹂践,旋营缉而处,继而得请提举杭州洞霄宫,遂老焉。悉符前作。美成尝自记甚详,今偶失其本,姑追记其略而书于编。
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二:明清《挥麈余话》记周美成《瑞鹤仙》事,近于故箧中得先人所叙,特为详备,今具载之。美成以待制提举南京鸿庆宫,自杭徙居睦州,梦中作长短句《瑞鹤仙》一阕,既觉犹能全记,了不详其所谓也。未几,青溪贼方腊起,逮其鸱张,方还杭州旧居,而道路兵戈已满,仅得脱死。始得入钱塘门,但见杭人仓皇奔避,如蜂屯蚁沸,视落日半在鼓角楼檐间,即词中所云“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者,应矣。当是时,天下承平日久,吴越享安闲之乐,而狂寇啸聚,径自睦州直捣苏杭,声言遂据二浙,浙人传闻,内外响应,求死不暇。美成旧居既不可住,是日无处得食,饥甚。忽于稠人中有呼待制何往者,视之,乡人之侍儿,素所识者也,且曰:“日昃未必食,能舍车过酒家乎? ”美成从之,惊遽间连饮数杯散去,腹枵顿解;乃词中所谓“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之句验矣。饮罢觉微醉,便耳目惶惑,不敢少留,径出城北,江涨桥诸寺士女已盈,不能驻足。独一小寺经阁偶无人,遂宿其上;即词中所谓“上马谁扶,醒眠朱阁”又应矣。既见两浙处处奔避,遂绝江居扬州,未及息肩,而传闻方贼已尽据二浙,将涉江之淮泗。因自计方领南京鸿庆宫,有斋厅可居,乃挈家往焉;则词中所谓“念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又恶”之语应矣。至鸿庆,未几,以疾卒;则“任流光过了,归来洞天自乐”,又应于身后矣。美成生平好作乐府,将死之际,梦中得句,而字字俱应,卒章又应于身后,岂偶然哉。美成之守颍上,与仆相知,其至南京,又以此词见寄,尚不知此词之言,待其死,乃竟验如此。
吴世昌《词林新话》:《挥麈余话》、《玉照新志》记清真《瑞鹤仙》事,俱是瞎编臆造。
【编年】
据上引王明清语,此词于宣和二年(1120)在睦州作。所谓词谶之验,固属无稽,然王氏熟于本朝掌故,所记此词时地当大体不误。
【汇评】
吴从先《草堂诗余隽》李攀龙批:自斟自酌,独往独来,其庄漆园乎?其邵尧叟乎?其葛天、无怀氏乎?
许昂霄《词综偶评》:“任流光过却”,紧接上文;“犹喜洞天自乐”,收拾中间。
黄苏《蓼园词选》:此词美成或在出守顺昌后作乎?似有郁郁不得意而托于游,托于酒,以自排遣,醉中语犹自浇药栏而怨东风,所云“洞天自乐”,亦无聊之忌也。细玩自得其用意所在。
周济《宋四家词选》:只闲闲说起。
又:不“扶残醉”,不见“红药”之系情,“东风”之作恶。因而追溯昨日送客后,薄暮入城,因所携之妓倦游,访伴小憩,复成酣饮。
又:换头三句,反透出一个“醉”字,“惊飙”句倒插“东风”,然后以“扶残醉”三字点睛。结构精奇,金针度尽。
俞陛云《宋词选释》:前四句写郊行风景,“余红”句兼含情韵,与周草窗词“一片斜阳恋柳”并推佳咏。“凌波”至“春酌”数语,论词面不过言途逢旧眷,小饮留连,须于句秀而笔劲处着眼。转头处承上“春酌”句,回忆醉时,颇得神态。以下扶醉惜花,更多余感。结句开拓,不落恒蹊。夏闰庵云:“此阕与《兰陵王》、《浪淘沙》、《大酺》、《六丑》诸作,人巧至而天机随,词中之圣。与史迁之文,杜陵之诗,同为古今绝作,无与抗手者。”
陈匪石《宋词举》:《挥麈录》、《玉照新志》均谓此词梦中所作;未几方腊乱起,仓皇出走,途遇故人小妾,小饮旗亭,归卧庵阁;后得领宫观,挈家以往,所遭一如词中情境。此所谓词谶也。周济不主是说,而着眼“客去”二字,谓是送客后追溯之词。其言曰:“不‘扶残醉’,不见‘红药’之系情,‘东风’之作恶。因而追溯昨日送客后,薄暮入城,因所携之妓倦游,访伴小憩,复成酣饮。过变二句,反透出一‘醒’字。‘惊飙’句倒插‘东风’,然后以‘扶残醉’三字点睛。结构精奇,金针度尽。”愚谓本事之说,不论是否可信,“凌波”、“流莺”何指,亦无须强求。就词论词,开首徐徐引入。“郊原带郭”以所在之地言。着一“悄”字,大有四顾无人之概。第二句“客”字,指人指己,皆可说得。“永”字、“漠漠”字,上与“悄”应,且反映下文种种。“斜阳”二句写景,透出恋恋不舍之情,且亦日暮无归之况。“凌波”句陡接。“过短亭”四句,意外遭逢,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境。“何用”、“重解”、“缓引”,皆从“悄”字、“永”字反跌出来,全神为之一振。词境、词意、词笔融合为一,此化境也。过变不直承“春酌”,而从醉醒以后倒折出来。“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忽作醒后惊讶状,即所眠之“朱阁”亦非复“郊原”之“短亭”。于是重“扶残醉”,自“绕红药”,始知“西园”“花深”,“东风”作“恶”,而以一“念”字描出醒后之觉悟。曰“东风何事又恶”,益信“斜阳”、“余红”之“恋”,绝非无故矣。然而“惊飚”终不能障,只有不管“流光”之“过隙”而得过且过,“自乐”“洞天”,引为欣幸。解脱语,亦无奈何语,仍“悄”字、“永”字之心境也。奇幻之境,矫变之笔,沉郁之思,开后人门径不少。收句拙朴,尤北宋人擅长处。
乔大壮批《片玉集》:入手字峭拔。
又:“任”字一转,他人不能。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追述昨日送客之作。起句,点送客之地。“客去”句言“客去”之状。“斜阳”三句,是送客后返城之所见。“凌波”三句,写过短亭时又有所遇,因解鞍重酌。换头,从酒醒说起,略去昨日薄暮醉时之事。“惊飚”三句,因风起而念落花,故扶醉往视。“叹西园”三句,极写东风之恶与花落之多。末两句,聊以自娱之意也。
【附录】
方千里《瑞鹤仙》:看青山绕郭。更暮草萋萋,疏烟漠漠。无风自花落。欲黄昏,谁向官楼吹角。刚肠顿弱。恨别来、辜负厚约。想香闺念旧,还忆去年,共举杯酌。寂寞。光阴虚度,未说离愁,泪痕先阁。珠帘翠幕。除相见,是奇药。况中年已后,凭高临远,情怀终是易恶。早归休,月地云阶,剩追笑乐。
杨泽民《瑞鹤仙·忆旧居,呈超然,示儿子及女》:依山仍负郭。有松桂扶疏,烟霞渺漠。一年自成落。奈孤踪还系,蝇头蜗角。休嗤句弱。赋郊居、何让沈约。记乡人过我,傩立阼阶,酒行先酌。远映江山奇胜,下瞰重湖,上飞高阁。风帘絮幕。筑新槛,种花药。幸瓜期已近,秋风归去,免得奔驰味恶。待开池、剩起林亭,共同宴乐。
陈允平《瑞鹤仙》:故庐元负郭。爱树色参差,湖光渺漠。楼危万山落。俯阑干十二,亸檐飞角。花娇柳弱。映轻黄、浅黛依约。与沙鸥、共结新盟,伴我醉眠醒酌。萧散云根石上,瀹茗松泉,注书芸阁。莺窥燕幕。檐外竹、圃中药。念耕烟钓雪,已成活计,一任风波自恶。但无心、万事由天,梦中更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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