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还京乐》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禁烟近,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望箭波无际。迎风漾日黄云委。任去远,中有万点,相思清泪。到长淮底。过当时楼下,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堪嗟误约乖期,向天涯、自看桃李。想而今、应恨墨盈笺,愁妆照水。怎得青鸾翼,飞归教见憔悴。
【汇评】
俞陛云《宋词选释》:此调上、下阕,自“箭波”句至结笔,一气贯注,言万点泪痕,逐波流至长淮尽处,更过当时楼下,想楼中人之念我,笔力如精铜如钩,曲而且劲。言情处,则遥想妆楼中恨墨愁笺,相思无极,安知独客伤离,亦为憔悴,倘归飞有翼,方知两心相忆同深也。
俞平伯《清真词释》:此亦纯写情格。首点明节令,禁烟节近,浮香秀色,触处生妍。“相料理”者,红紫招要之意,桓冲语王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当相料理。”杜诗:“未须料理白头人。”在此时光,固应赏玩惟恐不足者也。可奈客邸凄凉,美人不见,有甚心情留连光景,九十春光亦只有任他虚费而已。春何关乎我?我亦何贵乎春也?观“望箭波”句,盖在汴京望河水,《慎子》所谓“河水初下龙门,其流如竹箭”是也。“黄云”句,见《淮南子》“黄泉之埃,上为黄云”。“相思清泪”句,如李贺诗“忆君清泪如铅水”;杜甫诗“却寄双愁眼,相思泪点悬”;李白诗“当时楼下水”,皆在运用之列。盖自“望箭波”句起,直至过片“殷勤为说、春来羁旅况味”止,实为一长句。望河水之汤汤,不觉神魂俱远。一片河中水,泪耶、水耶? 以我望之,一总是泪耳。身虽不得行,想此泪点已随流水直到长淮,而过当时楼下矣。我今日岂得如此水此泪哉?然我犹不得不深望彼,能代我殷勤向伊诉说我春来这羁旅况味也。羁旅况味,实亦他无可说,惟独向天涯,自看桃李耳。“自看桃李”,有二义焉。自看者,独看也。巫山梦断,再不为云,玉轸声消,难求知己。前不云乎,泥花时候,光阴虚费,是你不在此,我本无看花心绪矣。今又看桃李者,是你不在此,我便不看花,更有何事可做,乃只得又看耳。前不看得妙,此不得不看则尤妙。至此又为一句,皆所谓羁旅况味是也。然而明知其决不能代说也。我之苦绪,你终于无法知之。想至今日,必已是香笺有句,都恨萧郎,翠阁凝妆,空愁逝水,盖你既不能知我之苦,则必然有如此之怨,然则我真冤死,更不可一刻复耐也。到此直逼出以下之结句来,安得身傅青云之翼,一迳飞归,教伊亲眼见我之憔悴形容,至于此极,则我之旅邸凄凉,不曾负你之情,可不待烦言而解也。吁嗟! 怎得此青鸾翼乎?“怎得”者,决不可得之辞。自己飞归,较无凭之逝水远为可靠,无奈自己亦终于不能奋飞乎!《忆旧游》词结句云:“东风竟日吹露桃。”正是“天涯自看桃李”之意。彼则郁而不宣,此则快然直吐。全篇中间一长句,复三折至尾。胸无不达之情,文无不尽之意,笔力之劲直透纸背,非虚誉也。
吴世昌《词林新话》:上片“望箭波”至“相思清泪”一段,不过欲说泪落水中而已,却从极远极大处说起,又以风日黄云,映带其间,层层倒写,推剥无穷。俨若作者所注意者仅为当前景物,最后点出中有万点清泪,乃知上文铺叙全为陪衬导引之语,读者至此方悟作者用心。如善弈者闲闲落子,看似无关,最后一着,全盘皆活。小题大做,而小题赖以重大。再自统首之大处观之,则此上半阕仍只陪衬导引之话。盖下半阕自“长淮到底”到“羁旅况味”,为作者向流水嘱托,请为代达之语,实暗用《洛神赋》“托微波以通辞”之情调而加以变化,此即本篇主旨矣。自“堪嗟误约乖期”以下,则为作者独语,并所以说明“羁旅况味”、“误约乖期”,正与上文“光阴虚费”相呼应;“自看桃李”,正与“浮香秀色”、“泥花时候”相补足。自此以下,作者情思又随“长淮清泪”到伊人“楼下”,仿佛见其恨墨愁妆,继又悟旅人之依然天涯也,则惟有叹息身无鸾翼,难见憔悴而已。全篇结构严密,笔致曲折,情思往来忽远忽近,乍看如中宵惊电,罔识东西,细绎则雾縠绣组,纤缕可寻也。
蒋礼鸿《大鹤山人校本〈清真词〉笺记》:(“触处浮香秀色相料理”)按:“料理”,犹言“撩拨”、“挑诱”,言浮香秀色诱引人也。韩愈《饮城南道边古墓上逢中丞过赠礼部卫员外少室张道士》诗:“为逢桃树相料理,不觉中丞喝道来。”言桃树诱人,观赏忘情,致不觉中丞之过,与杜诗“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同一神理。方世举注韩诗引《世说》、《齐民要术》,非是。“料理”亦单言“料”。《云谣集杂曲子·凤归云》词:“东邻有女,相料实难过。”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邻之女登墙窥玉意,“料”即“挑”也。据韩诗,“料”字当读平声。至如稼轩《金缕曲》“被疏梅料理成风月”,此“料理”为常义,不与韩诗周词同。
【附录】
方千里《还京乐》:岁华惯,每到和风丽日欢再理。为妙歌新调,粲然一曲,千金轻费。记夜阑沈醉。更衣换酒珠玑委。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向笙歌底。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谁怜露浥烟笼,尽栽培、艳桃秾李。谩萦牵,空坐隔千山,情遥万水。纵有丹青笔,应难摹画憔悴。
杨泽民《还京乐》:春光至,欲访清歌妙舞重为理。念莺轻燕怯媚容,百斛明珠须费。算枕前盟誓。深诚密约堪凭委。意正美,娇眼又洒,梨花春泪。记罗帷底。向鸳鸯、灯畔相偎,共把前回,词语咏味。无端浪迹萍蓬,奈区区、又催行李。忍重看、小岸柳梳风,江梅鉴水。待学鹣鹣翼,从他名利荣悴。
陈允平《还京乐》:彩鸾去,适怨清和,锦瑟谁共理。奈春光渐老,万金难买,榆钱空费。岸草烟无际。落花满地芳尘委。翠袖里,红粉溅溅,东风吹泪。任鸳帏底。宝香寒、金兽慵熏绣被,依依离别意味。琼钗暗画心期。倩啼鹃、为催行李。黯销魂,但梦逐巫山,情牵渭水。待得归来后,灯前深诉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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