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庆宫春》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汇评】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簧暖则字正而声清越,故必用焙而后可。陆天随诗云:“妾思冷如簧,时时望君煖。”乐府亦有“簧暖笙清”之语。
张炎《词源》: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词家多以景写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复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陈洵《海绡说词》:前阕离思,满纸秋气;后阕留情,一片春声。而以“许多烦恼”一句,作两边呼应,法极简要。
乔大壮批《片玉集》:结意甚窘。
俞平伯《清真词释》:此乃上写实景,下抒忆想,措词含蓄之格也。开首三句,是穷秋景况。“渐转孤城”,“渐”字迤逗有神。“惊风驱雁”,陈注引山谷诗“惊风鸿雁不成行”,似未甚的。鲍照诗“穷秋九月落黄叶,北风驱雁天雨霜”,殆此词所本。“倦途”二句,状草草劳人,不遑启处,夏闰庵密圈。以片刻悠闲,尘鞅未消,而无边离思,即乘隙而来,遣之不去,故曰“尘埃憔悴,生怕黄昏”也。下片从此过渡,完全入回忆状态,一片锦绣风光,俄然幻见,与上半凄凉秋旅,恰成对照,是大开大合笔。“华堂”,歌舞之地也。“花艳”,其人也。“参差”,喻多,而香霭迷离,是加倍写法。更特写出意中人来,弦管当头,所谓前头人者耶?簧,原乐器名,此则笙中之簧耳。簧暖则声清,庾信《春赋》:“更炙笙簧。”此“暖”字,不仅写实,妙在含情,与南唐中主词“小楼吹彻玉笙寒”,异曲同工。深闺思远之怀,佳侠情浓之态,得此表里俱活,洵一字千金也。以为纯虚固非,以为甚实亦非也。“眼波”两句用《楚辞》,平常语耳,妙在结句,于柔厚之中涵超脱意,仿佛有悟,而缠绵难道。不仅怨而不怒,并怨亦不曾。一饷留情,怪着谁来,此其所以为含蓄欤?夫美既在含蓄,分析则大不含蓄矣。沈吟讽诵,庶会文心,蛇足之诮,吾岂免夫。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此词前后两半,用对比法描写,以见今昔情事,如此不同,而人情可知。过拍“离思”四字为全首主旨。“云接”三句为秋时远景,“衰柳”三句则秋时近景。此六句写景颇工,写远景则写目所见,写近景则写耳所闻,六句中上八字皆密,下六字句皆疏,此疏密相间之法也。“倦途”二句,写休歇时,而“尘埃”四字又将上面所写概括净尽,于是提出旅情离思,以结上起下。换头以下,即专从离思著笔。“华堂”三句,形容旧日之乐,如此香艳。“弦管”三句又写旧日音乐之盛。皆以形今日旅途之愁情也。“眼波”则写旧日欢乐中人事。歇拍三句,以今日之愁,由昔日之乐来作结,故极深厚。歇拍所言“一晌留情”,尚非极欢,盖上言“密约匆匆未成”也。然即此“一晌”之情,已足使人生出许多“烦恼”矣。此所以深厚也。
【附录】
方千里《庆春宫》:宿霭笼晴。层云遮日,送春望断愁城。篱落堆花,帘栊飞絮,更堪远近莺声。岁华流转,似行蚁、盘旋万星。人生如寄,利锁名缰,何用萦萦。骎骎皓发相迎。斜照难留,朝雾多零。宜趁良辰,何妨高会,为酬月皎风清。舞台歌榭,遇得旅、懽期易成。莫辞杯酒,天赋吾曹,特地钟情。
杨泽民《庆春宫》:曲渚澜生。遥峰云敛,据鞍又出江城。青子垂枝,翠阴遮道,乍闻一两蝉声。素蟾犹在,但惟有、长庚殿星。征夫前路,应怪劳生,尘事相萦。年来厌逐时迎。千里追寻,两鬓凋零。佳景良辰,无憀虚度,谁怜客里凄清。不如归去,任儿辈、功名遂成。旧欢重理,莫笑渊明,却赋闲情。
陈允平《庆春宫》:孤鹜披霞,归鞍卸日,晚香菊自寒城。虚馆灯闲,征衫尘浣,夜深何处砧声。乱蛩催怨,月明里、依稀数星。云山迢递,犹误归期,方寸遍萦。秋风燕送鸿迎。最怜堤柳,白露先零。倦倚楼高,恨随天远,桂风和梦俱清。故人千里,记翦烛、西窗赋成。相如憔悴,宋玉凄凉,酒恨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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