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画者,多取空名,偶传为锺、王、顾、陆①之笔,见者争售,此所谓“耳鉴”②。又有观画而以手摸之,相传以谓色不隐指③者为佳画,此又在耳鉴之下,谓之“揣骨听声”④。
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⑤与欧公为姻家,一见,曰:“此正午牡丹也。何以明之?其花披哆⑥而色燥,此日中时花也。猫眼黑睛如线,此正午猫眼也。有带露花,则房敛而色泽。猫眼早暮则睛圆,日高渐狭长,正午则如一线耳。”此亦善求古人笔意也。
(《梦溪笔谈》)
注释①锺、王、顾、陆——锺指锺繇,三国魏书法家;王指王羲之,东晋书法家;顾指顾恺之,东晋画家;陆指陆探微,南朝宋画家。②耳鉴——用耳朵鉴赏,即凭传说的情况判定书画的优劣。③色不隐指——意为手指能摸得出颜色。④揣骨听声——本为一种相术,凭摸骨骼以及听语声判断祸福。⑤正肃吴公——吴育,仁宗时授资政殿大学士职衔,死后谥号正肃。⑥披哆(chi)——花瓣张开。
赏析笔记体的《梦溪笔谈》在每段独立成章的文字之前并没有标题,“正午牡丹”系编者所加。由于此篇所记的是书画鉴赏问题,或名之为“鉴画”。
鉴画,作者提出了三种境界:“耳鉴”、“揣骨听声”、“善求古人笔意”。作者所首肯者只有最后一种。所谓“耳鉴”,凭传闻而定书画优劣,人云亦云,不过是附庸风雅的盲从,自不足取;所谓“揣骨听声”,通过手的触摸去感知颜色而定优劣,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江湖骗术而已,自欺而后再去欺人,所以“又在耳鉴之下”。作者将此二者称之为“耳鉴”和“揣骨听声”,这本身就已含有讽刺、否定的意味。至于鉴赏之“善求古人笔意”,则需要对书画进行认真的观赏、品味,如此则言其美丑优劣,定知其何处为美丑优劣以及何以为美丑优劣,这才谈得上是艺术鉴赏。
正肃吴公对古画的鉴赏求之甚细,他观察到画面上的牡丹“花披哆而色燥”,知其为正午牡丹;观察到花下之猫眼“黑睛如线”,从而进一步印证了正午牡丹的判断;再以露花与正午花之不同、猫眼早暮与正午之不同,对古画上的正午牡丹加以反证。“牡丹丛”的不知名的绘者可谓善画,吴育也真可谓“善求古人笔意者”。
无论绘者之善画还是鉴赏者的“善求”,都是以对现实生活的亲身体验为基础与前提的。绘者缺乏对生活的深切体验则画不出来,鉴赏者缺乏对生活的深切体验则绘者即使画了出来也还是品不出来——沈括文章的深层含义即在于此。
吴育以科学的眼光进行鉴赏、判断,而后再加印证、反证,其言理确辞明;沈括以科学的眼光进行记述,其文言简意明,但他们在鉴画上都偏重于理性的思考,至于“牡丹丛”画幅所给予欣赏者的美感享受如何,吴育未谈及,或者已谈及而沈括未录及,不能不使人感到意犹未尽。不过,本文只是一则笔记,并非全面的书画鉴赏论,不需求全责备。
最后,不妨对吴育开个小小的玩笑,假设绘者将猫眼画错了呢?缺了猫眼的印证,“花披哆而色燥”的牡丹就不是正午牡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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