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居士极不惜书,然不可乞。有乞书者,正色责之,或终不与一字。元祐中锁试礼部①,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②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此岂与今世翰墨之士争衡哉!
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今世号能书者数家,虽规模古人,至于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所谓兼四子③之有以易之,不与也。
建中靖国元年五月乙巳,观于沙市舟中,同观者刘观国、王霖、家弟叔向,小子相④。
(《山谷集》)
注释①“元祐中锁试礼部”——“元祐”,是宋哲宗年号,“锁试礼部”,在礼部主持进士考试。②龠(yue)——“籥”的本字,古量器。③四子——指四位书法家。④小子相——黄庭坚的儿子名“相”。
赏析书法是一门艺术。唐代书法、书论家张怀瓘曾指出:书法不仅可以记载古今人事、道理,而且能够“含情万里,标拔志气,黼藻精灵。披封睹迹,欣如会面”,具有抒发感情,美育心灵,呈现人的神采风貌的功能。他甚至说:“深识书者,惟观神气,不见字形”,“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也”。张怀瓘说的“简易之道”,乍一看似乎有点“玄”,从一个字的书写上怎么能“见其心”呢?若以孟子“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之,是为得之”去理解,那么,张怀瓘上述诸论,却可以看成是他对书法艺术审美鉴赏的深入体会。
黄庭坚是苏轼的大弟子,又是著名的书法家,他与苏轼并列于宋代四大书法家之林,曰“苏黄米蔡”,所以,他也可以称为“深识书者”,他对苏轼书法艺术的鉴赏,与对其人、其性的深刻了解是合而为一的,所以,这篇《题东坡字后》的跋文,开篇即不惜笔墨,以过半的篇幅记述了苏轼的习性和一系列的生活细节。
苏轼既然“极不惜书”,而他的墨宝为什么不可强求呢?身为大书法家,为什么又毫不讲究,书写竟像小孩子练字一样“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呢?既然力不胜酒,饮四五杯“已烂醉”,为什么还那样“喜酒”呢?这一切集中在一点上,即突现了他的豪宕率真的性格特征。苏轼醉而既倒,“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其所以能如此,正是兴会所致,意气所指,故能意与灵通,笔与冥运,一气盘旋,酣畅淋漓,既左右而逢源,又变化而无方。此种境界,也暗合于苏轼自谓的书法艺事:“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随手烦推求”。世称苏轼为“坡仙”,黄庭坚称其“真神仙中人”,良有以也。
由苏轼其人、其性而至其书法,文章第二段才正式推出对其书法艺术的鉴赏、评价:“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所谓“无一点俗气”,正与上文“真神仙中人”相一致;所谓“温润”,是指含蓄蕴藉的自然之美。《二程全书》对“温润”有形象的解释:“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陆机《文赋》云:“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也谓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为之温润而增媚。所以,“温润”云哉,也即下文所赞誉的坡公书法有“天然自工,笔圆而韵胜”的特征。苏轼“天然自工”的书法与上文所述率真随性的气质,正好相辅相成;坡仙带着醉意挥洒自如的神态,恰与不“规模古人”而“笔圆而韵胜”的书法相应相合,这也十分符合苏轼的自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随手烦推求。”至此,黄庭坚通过对苏轼书法的鉴赏和人品习性,生活细节的描述,多侧面,多角度地补足了苏轼的神貌风采。一个清通洒脱,豪宕率真的“坡仙”跃然纸上。行文之中,既有对其书法的鉴赏,也有对其为人的倾慕。知师者莫如弟子,黄庭坚对于苏轼,也可谓“披封睹迹,欣如会面”了。无怪乎清代学者陈澧在读到这篇跋文时,不禁感叹:“读此数过,如亲见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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