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不能够忘记一座城,我们县里的小小的城。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它就已经存在。它站在那儿,永远在老地方。墙的颜色褪落得不可辨认,砖块和砖块之间爆开比拇指大的裂缝,莠草从裂缝里透出来,证明它经过了很长的年代,它很古老。
但它还是站在那儿,它代表一个权力,它从来不肯倒下。
人们只要一看见那斑驳的城墙,就想起监狱、官、钱粮、差吏、堆满了坟头的刑场……
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这城都没有什么变化。官换过了,但不必知道他们的名字,无论哪一个人做着官,城的一切依然一样,乡下人的一切也依然一样,压迫着人们的——是那城!
后来有人把一块一块的砖头拆下来,原来立着墙的地方成了平地,成了马路。但那座城依然存在,千几百年铸造下来的许多规条,比砖头更要硬,人们只要从那地方走过,甚至不必从那地方走过,就知道那儿是一座厚厚的漆黑的城!
它代表一个权力,它永远是吃人的地方。旧的城墙满粘着人的肉,人的血,人的眼泪;而没有城墙的城,这无数的血肉眼泪就堆叠起来,凝集起来,使人们一看就知道那儿是城!
它代表一个权力,所以总不肯倒下来,它变了没有城墙的城,但它还站在那儿……城的寿命比人长,长得多,他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祖父,都见到过这城,害怕过这城,仇恨过这城……
总有一年,它要决定地倒下来,它倒下来了,就永远不再存在。它倒下来了,人们就要造起美丽的城来,而且也永远不再记得,在那儿有过一座十分丑陋的城。
我知道这一年已经来近,我甚至看见它来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
(1958年作家出版社《没羽集》)
赏析象征主义是西方文学现代派的一支,最早由茅盾介绍进中国,结合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象征手法,本世纪初一批作家进行有意识的实践,颇有成就,日趋成熟。
秦似的杂文小品《城与年》就是一篇相当杰出的象征主义作品。作者炽热的思想情感,碰撞并捕捉到了城、城墙、城砖的现实系列形象,选取这一通俗鲜明的物象来作为思想意识的寄植体,完整地形象地表达着作家的历史政治理想和对新生活的积极追求心态。
一个“我们县里的小小的城”,在作家手里刻意着形象的铸炼,追求着语言本身的魅力,完成了“城”作为统治权力象征的艺术过程。作品用三个段落展现着作为旧时代的权力的历史的、政治的、意识的内涵三个层次。随着语言的操作和结构的运转,充实和强化了形象的象征意义。首先是对旧权力的历史政治内涵,作了几千年中华历史的高度概括:国家政治的无比残酷,千年历史的超稳态凝固,无数次变革的失败;其次是旧权力的阶级关系内涵,“旧的城墙满粘着的”人肉、人血、人泪,不由得令人浮现起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的“吃人”比喻;最后,旧权力对人们的意识毒害才是可怕可恨的。作品产生于中国人民推倒蒋家反动王朝在即,这一场伟大的解放战争一扫人民几千年悲苦命运的不可抗拒性,人民当家作主,民主自由的新生活到来之际,就是旧的“城与年”彻底摧毁和结束之时。人民的理想正在实现,要求作家给予艺术表现,作家忠于生活,无疑即取得了把握艺术真实的钥匙。“我知道这一年已经来近,我甚至看见它来了”。那急切盼望之情,视之如热浪扑面,听之,如大地震颤,与前文迥然相异。
六百余字的短文,作家联想平实,层次有序,过渡自然,无大的情绪跳跃,更无现代派的大幅意象变形,艺术全过程始终保持着事物形象、性征的固定的逻辑联系。象征手法应力求把暗示的东西巧妙地镶嵌到一个形象的轮廓里,如此,对呈现的情、理的描写只须勾勒出一个形象的轮廓就可以了,大可不必用工笔精雕细刻,无须面面俱到,无须浓词艳句。《城与年》正是一个极好的范例。
《城与年》一反作家旁征博引的旧例,而只是一往情深,语言近乎沉郁顿挫的老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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