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是国际愚人节,请允许我乘机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开放”我是一向拥护的,但觉得也应当有所选择,有所节制,否则闸门一旦打开,让污七八糟的东西涌进来,岂不会犯“超前消费”、“崇洋媚外”之嫌,闹出窈窕淑女们穿着印有Kissme!(吻我一下)的T恤衫穿梭外滩,惹起异国水手眉飞色舞的笑话来?!我是搞话剧的,就先从本行谈起吧。
剧场往往有晚到之客,严重影响场内秩序,扰乱台上演员创作情绪。这固然怪前台管理不当,不严格执行幕间入场的规则,但同时更怪迟到者不体谅台上艺人的劳动,尤其是那些太太、小姐们,穿着高跟鞋在穷得铺不起地毯的水泥地上跨跶跨跶自鸣得意地走进来,好像有意地让观众将目光转移到她们身上似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提到高跟鞋,自从开放以来这个洋玩艺儿就进入市场,时髦起来。对它我却产生深切反感,不仅因为它抢了我的戏,而且我认为它和“进口卷烟”一样,也是个不良现象。有人说:不,“卷烟”含有毒素,而高跟鞋不但无害而且美得很!
对,“美”——我正在这儿等着呐!确实美吗?恰恰相反,它把女性原有的美完完全全给扭曲了;况且它常易扭腰别腕,有伤“贵体”。请看,郎平的铁鎯头,伏明霞的空中翻旋,邓亚萍的韧劲,扣杀……不能想象她们穿着这奇型怪状的高跟鞋去夺魁,她们的美在于她们的拚搏,弹跳,勤修苦练。被誉为“天安门城墙”的周晓兰拦网时生龙活虎,形体匀称,动作优美,而一旦踩进高跟鞋充当报幕员就变得那么拘谨,别扭,大大逊色了!
一般来说,高跟鞋之美可能表现在时装表演的模特儿上。但是那美吗?一个个手叉杨柳细腰,扭扭捏捏,面部总是那么冷若冰霜,丝毫生命力都没有,那能算“美”吗?
一九三五年梅兰芳先生领团去莫斯科访问演出,轰动了整个西方世界。在座谈会上,各国的戏剧大师(丹钦科、史坦尼、艾森斯坦、梅尔荷德、英国的戈登·克雷、德国的皮斯卡特、布莱希特等)都争先恐后地发言,赞不绝口,情绪极为激动。梅尔荷德说:“看了梅兰芳的表演,特别是他的手指艺术,我们苏联每个演员的手指都该统统砍掉!”我认为,从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看,两寸高跟鞋与三寸金莲不相上下,仅仅是魔鬼与深渊之别。从心理学上分析,我觉得高跟鞋之诞生是由于女性的自卑情绪,一定要与男子汉争高低。
据说,高跟是拿破仑发明的,他一心要称王称霸,硬想拔高,结果跌跤于滑铁卢。(记得初中时老师出题作文,题为《项羽与拿破仑比较》,其中第一句为:“项羽有拔山抗鼎之力,何况拿破仑乎”之爱国主义精神,犹历历在目。)
话说回来,说是这样说,“砍”是不敢“砍”的,怕一旦宣扬出去会惹起全世界半边天,亿万双“飞毛腿捣蛋”群起而攻之,我可招架不了!都八九十岁糟老头子,还多管闲事?去!去!我顶多阿Q士比亚式地回敬一声:“女人,你的名字是脆弱!”而逃之夭夭。
(1991年4月10日《文汇报》)
俨然华君武画
赏析这是篇颇具幽默趣味的小品。
首先,幽默在标题。一般“商榷”者,可与人,可与文,而“文”实质是“人”(作者)。这里,作者却与无言的物(“高跟鞋”)“商榷”,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乎?其实,作者“商榷”的仍是穿“高跟鞋”的人。所以,标题一出,笑意顿生。
其次,论述幽默。作者先亮出观点:“‘开放’我是一向拥护的,但觉得也应当有所选择,有所节制,否则闸门一旦打开,让污七八糟的东西涌进来。”再摆出“商榷”的对象:高跟鞋。继而说明“商榷”的理由:剧场晚到观众之中那些穿高跟鞋的太太、小姐,在水泥地上“跨跶跨跶自鸣得意地走进来”,“严重影响场内秩序,扰乱台上演员创作情绪”,“是可忍孰不可忍!”层层递进,活画出穿高跟鞋者“好像有意地让观众将目光转移到她们身上似的”的神态,这种“抢戏”之嫌,令人捧腹。
再次,反驳幽默。作者针对生活中有人认为穿高跟鞋“不但无害而且美得很”的论调,以郎平、伏明霞、邓亚萍、周晓兰等体育健儿为例,指出她们生龙活虎般夺魁时,形体匀称,多么优美!一旦穿上高跟鞋“就变得那么拘谨,别扭,大大逊色了!”再以时装模特儿为例,虽穿高跟鞋,但扭捏作态,冷若冰霜,毫无生气,美在何处?戏剧大师梅兰芳经苦练的手指艺术,得到各国戏剧大师的赞美。所以,美在自然,美在拚搏,美在为崇高事业的勤修苦练,而不在穿“高跟鞋”。有理有据,噱味盎然。
最后,点旨幽然。文末,作者从人类文明发展史和心理学的角度,指出:“两寸高跟鞋与三寸金莲不相上下,仅仅是魔鬼与深渊之别。”“高跟鞋之诞生是由于女性的自卑情绪,一定要与男子汉争高低。”这一“点旨”,本具谐趣,再以矮子拿破仑想称王称霸,硬要拔高,发明高跟鞋而跌跤于滑铁卢的传说为佐证,更添笑料。实际上,作者不只是讲“高跟鞋”问题,还有那些借“开放”之名,胡乱引进如“Kissme”T恤衫之类的西方文化和物质中的劣等品,以致危害我们民族文化的发展和民族精神的提高。
《谨与高跟鞋商榷》行文流畅,寓理于形象描绘之中,语言诙谐,妙趣横生,可谓“题小旨大,远虑深矣”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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