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品序》原文|赏析

阿英

鲁迅的小品文所代表的倾向，在《周作人小品序》里，已经说得不少了。在他所写的小品文之中，最为读者所注意，而代表着他的，是所谓“杂感文”。“杂感文”，在小品文的历史观念之下，是非正宗的，甚至可以说在这领域之外的。然而我，不作如此想。我觉得“杂感文”应该是小品文的主体之一，特殊的富于战斗的意义。

我很折服于《鲁迅杂感选集》编者何凝的意见。他说：“鲁迅在最近十五年来，断断续续的写过许多论文和杂感，尤其是杂感来得多。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杂感专家’。‘专’在‘杂’里者，显然含有鄙视的意思。可是，正因为一些蚊子苍蝇讨厌他的杂感，这种文体就证明了自己的战斗的意义。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他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映社会上的日常事变。”鲁迅的“杂感文”所以然我把它作为小品文看，其原理，我想是不需要再追加什么的。

鲁迅的“杂感文”，从一九一八年到现在，一共编成《热风》、《华盖集》、《华盖集续编》、《而已集》、《三闲集》、《二心集》、《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八种，虽是些零简断章，但近二十年来中国社会的演变，在里面，是完全可以追迹得来的。特殊是与《老虎报》之争，“三·一八惨案”，一九二七年以后的争自由。而表现在这里面的鲁迅个人的思想，约略的可以分作四点来说。“第一，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但决不是第三种人的超然的旁观的所谓科学态度。善于读他的杂感的人，都可感觉到他的燃烧着的猛烈的火焰在扫射着猥劣腐烂的黑暗世界。第二，是‘韧’的战斗。‘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我们急于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还要韧。’拚命的刻苦的干去，这才是韧的战斗。但这种战斗决不是歇斯底里地可以干得来的。一忽儿绝望的狂跳，一忽儿又‘萎靡而颓伤’，一忽儿是嚣张的狂热，一忽儿又捶着胸脯忏悔，那有什么用处。打仗就要像个打仗。第三，是反自由主义。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反妥协主义的宣言。他的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充分的表现着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第四，是反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的世界。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何凝：《鲁迅杂感选集序》)

“杂感”，是鲁迅在《呐喊》《彷徨》以外的一种新的创造，对中国文坛的一种有力的贡献。他艰苦的为后来人开辟了这一条有效的新路。虽然正人君子们鄙视他在这一方面的努力，也正说明了正人君子们如何胆颤心惊的防范着这犀利的武器。鲁迅的杂感文所遭受的厄运，就是一个明证。周作人说，我还和写《自己的园地》的时候一样，心情上是没有什么变化的。说这话的，我认为应该是鲁迅，而不是周作人。我觉着鲁迅对中国文坛、中国青年最大的贡献，最主要的是反映在他的创作和杂感里的不断发展的一种苦斗的毫不妥协的精神。有人说，“鲁迅创作写得好，杂感里的话说得深刻有趣”，这样的理解，是根本上不认识鲁迅的。

鲁迅的小品文，要拿因袭的小品文的观点来论断，那么，《野草》可说是一部最典型的最深刻的人生的血书——小品文集。同样的，《朝华夕拾》也能作为一部优美的散文。但是，在这部选本里，我舍去了这些，原因就是他的杂感是更足以作为典型。他个人对于小品文的理解，他的论文《小品文的危机》(现代)是最具体的，他反对小摆设主义的小品文，小品文应该是战斗的，是一把利刃。这篇论文不仅是十数年来关于小品文论文的最发展的一篇，也是在小品文运动上最重要，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一篇;因为在一九三三年后半，小品文确实是走向一个危机，这论文的发表，给予了很大的挽救。除去的《周作人小品序》，《陈西滢小品序》里所涉及的而外，关于鲁迅，除掉我完全同意于何凝，并引用了他的意见而外，想说的话，如此而已。

1933年

(1935年光明书局《现代十六家小品》)

注释本文引用并论述了对鲁迅小品文的评价，认为鲁迅的“杂感文”是“小品文的主干之一”，是“对中国文坛的一种有力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