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
满以为藉“小品文与漫画”征文的机会,可以捞几文柴米钱——动机实在太不“伟大”。但文章却总是写不出,看看今天就要截止了。“吉人天相”,翻开《申报自由谈》,既有林某先生底《又是“杂文”》,又有丰子恺先生底漫画,说话有据,方便极了。
林先生是用“杂文”来反对“杂文”的专家,我们且拜听一下他底高见罢,他说过去一年杂文虽然莫明其妙地在兴盛,但优秀的很少,“若有所谓写得好的,我想大概就在于用来做人身攻击这一点功夫上……”旁点是我加的,因为这实在是一针见血的说法。
“人身攻击”,这是杂文招怨的主要原因,但也正是杂文之所以为杂文的价值。杂文是认识生活的一形式,它和小说戏剧等作品不同的是,它不经过综合作用和虚构成份去创造“典型”,而是直接地说出从“时事的国际的政治的各种社会问题”得到的有警惕性的感想。不幸的是,一切的社会行为底最后责任者是“人”,更不幸的是,我们是处在这样一个人骗人的世界里面,怎样能够不“人身攻击”呢?林先生之流专门用“杂文”攻击做杂文的“杂文家”,自然也可以算一种“人身攻击”,但杂文家底“人身攻击”却不是这么简单了——他攻击散布毒菌的文人学者,他攻击卖馒头的店主,……自然,他也攻击像苍蝇一样地专在健康的东西上面撒污,想由这被人注意的小丑。杂文和别的作品不同的价值,就是从这种直接的作用得来的。常常被人痛恨就是一个明证。
那么,这样的东西会不会有“少许”的文艺性质呢?我想,一篇杂文,无论写得怎样好也不能算是“伟大的”作品罢,但一个观点正确笔锋锐利的“杂文家”对于读者的益处——他底社会批判,决不是创作所能代替的。随时随地剥去一切的假面,画出他们底卑劣的嘴脸,在这样一个混乱的社会里面,能够发挥这种力量的作家是光荣的。
这杂文,差不多成了所谓“小品文”底重要内容,以外还
有——
随笔漫谈,
读书记,
速写,
风俗志或游记,等。
大概地说来,杂文(杂感),随笔漫谈,读书记等是文艺性的论文,从论理的侧面反映社会现象,而速写,风俗志,游记等是文艺性的记事,由形象的侧面来传达或暗示对于社会现象的批判。它们和创作不同的特征是更迅速地更直接地反映日常事变,促成它们发达的是急激变动的这个动乱的社会——这一点意思我在别的地方曾经说过了一次。
这个说明当然不充分,我希望读者参看一篇重要的文献:何凝底《鲁迅杂感选集序》(北新版)。《时事类编》第二卷第二十三期《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封信》里面的“小品文的作法”也是可以参照的。
不过,小品文还有另外的一个倾向,这集中地表现在明人小品底提倡里面。它对于社会现实是观照(“公平”地肯定)而不是批判,作者底态度是闲适而不是警惕,不是在勇敢里加上精细而是把粗野磨成风雅。这是源于一个不同的生活基础,它底影响还被带到一部分进步的小品文作者里面,是需要耐心地去批判的。
至于漫画,我完全不懂。今天《自由谈》上有丰子恺先生底一幅“卖金元宝的祖母”,且说一点感想罢。
子恺先生底画,我们在中学的时候是很爱看过的。一个小孩子替椅子脚穿鞋,上面写着“宝两只脚,椅子四只脚”,那印象还一直留到现在。像现在的“卖金元宝的祖母”和其他的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的漫画,老实说我是觉得内容不够的。一个举着一串金元宝的老太婆底背面,一个小孩子抓着她底后裾,这能够表现什么呢?
朋友谈话之间有时夹进些术语助兴。有一次有一位指着《自由谈》上的子恺先生底漫画问:
“这算什么?是客观主义罢?”
她这个出其不意的问话使我吃了一惊,但随着大家都笑了。
我觉得漫画也是一种认识形式,要表出作者所看到的人间关系,而且是放大地表出他所看到的人间关系。漫画底独特功用未必不是在这里么?一个孤立的平面的现象,至少我是看不出它底内容来的。似乎子恺先生近年来热心地想画出劳苦人底面影,但如果不使读者看出他们和周围生活的交涉,那他们底面影也就不会明悉地浮出罢。
外国杂志上有从作品想象出来的作者画像,这难道不是从反面说明了漫画是有思想内容的么?
(1935年《小品文和漫画》)
注释本文认为具有批判性的“杂文”是“小品文底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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