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的新年,我在绍兴初级师范学校。
阴历十一月十三日的午饭时分,我们的学校得到消息,说“革命政府今日成立于南京,改用阳历,今日就是阳历的元旦。”
午饭以后,校长周豫才先生召集全校学生谈话,对于阴阳历的区别,及革命政府所以采取阳历的用意略有说明,末后宣布本日下午放假以表庆祝;教务长范爱农先生还补足一句道:“诸位出去,可以逛逛大善寺、开元寺。”
大善寺和开元寺都在绍兴城里,每年元旦,两寺照例市场化了的,游人挨肩擦背,拥挤异常。除了买卖食品和玩具以外,寺的本身可以玩的,在大善寺有大善塔,在开元寺有罗汉堂。你进罗汉堂的时候,如其是左脚先进去的,就从左边一二三四的数过去,右脚先进去时便从右边数过去。罗汉堂里有五百尊罗汉,你只要从左边或右边数到你新年岁数的一尊,例如你新年十八岁便数到第十八尊,你站住看看那尊罗汉是个甚么样子,你便对于你今年的运命的穷通得了一点启示。
大善寺是萧梁天监年间旧物,曾遭火灾,破烂不堪。塔顶上长了大树,群鸟早出晚入,噪声一片。大善寺本在闹市中心,元旦日的大善寺又是市场化了的,所以就在塔下也是游人如织。例如有卖糖的,唱戏说故事,引动多少小孩子,发问:
“你们说这大善塔是从下造上去的呢,还是从上造下来的呢?还是怎样造的呢?”
“从下造上去的。”大部分小孩子这样回答。
“不是!”
“那么从上造下来的!”大多数调皮的孩子回答。
“也不是!”
“你说怎样造的呢?你说!”大家都气愤愤的。
“先在地上造好了横放着,然后整条竖起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小孩们觉得实在调皮不过他。
元旦的大善寺和开元寺是这样的状况。但是在民国元年阳历的元旦,难道也会有这种状况吗?我们在学校里面,午饭时候才得着消息,一般民众难道也同时得着消息,一得着消息就会到那两个寺里去买卖食物玩具并游逛的吗?我心中这样怀疑,但少年脚步不值钱,说话间就同二三同学到两寺走了一转失望着回来了。
“天下哪来这样容易事!到明年的元旦,那时全国已实行了一年的阳历,开元寺大善寺一定也改在阳历元旦热闹了!”我那时自己觉得是老大哥,比谁也懂得人情世故,老实不客气的预约了一年之期,同时以为这种失望是完全无益的。范教务长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也和大善塔下的卖饬者一样,和我们小孩子调一下子皮罢了。
转瞬第二十五个元旦又到了。那时自以为老大哥的,用二十五年的经验证明起来,无非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同时事实告诉我,大善寺和开元寺,二十五年如一日,丝毫不会错误的,依然在阴历元旦热闹。真正小孩子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个人的从少到老,由社会的立场看来,真不过是一瞬!也许再过一个二十五年,两个二十五年,小孩子已经由衰老而化为尘土了,大善寺和开元寺依然在阴历元旦热闹。
(1936年《宇宙风》第8期)
赏析这是一篇风格清俊、韵味隽永的记事、抒情随笔。作者孙伏园是“五·四”时代遐迩闻名的文艺报刊编辑。他以一个老报人惯有的留意时事、关念国情的素性,以圆熟、洗炼的素描笔触,通过追忆与抒感,写下了少年时代民国初建,始用阳历元旦那天的遭遇与感想。迩后,年复一年地每逢阳历元旦总有同样的印象和兴感,含蓄而深切地抒发了自己多年潜在、郁积心田的怅惘情怀。
本文刻绘人物栩栩如生,布局行文也别具匠心。所记两位老师,一位豫才先生,即鲁迅。1911年10月,辛亥革命武昌首义后,浙江杭州、绍兴随即光复。此年11、12月间,鲁迅接受了在他家乡绍兴主政的革命党人王金发的邀请,任山(阴)会(稽)初级师范学堂监督(即校长)。另一位范爱农老师任监学(即教务主任)。鲁迅在《朝花夕拾·范爱农》一文中说过,当时,范爱农在校“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本文生动地记下了两位师长在第一个阳历元旦那天,如何默契配合,热心教学的往事和姿影,笔触简劲,神态逼真,好比一帧剪影。老师在新的节日里的兴奋、愉悦,学生对师长的钦敬之情,溢于言表,感人至深。但写到学友的言行、神态时,文笔倏然暗转,追忆起同学们每逢旧历元旦那天的表现。它模拟少年学友的天真姿态和稚气口吻,细腻、动人地描述了他们在闹市中心地段尽情玩乐游赏的欢快情景,不论在开元寺数罗汉,还是在大善寺讲造塔,其乐陶陶的天趣,真纯无邪的童心,都写得稚态可掬,跃然纸上。配合人物的举止言笑,还着重刻绘了古塔“破烂不堪”的萧条景象。“塔顶”长树,“群鸟”飞鸣,寥寥数笔,却情景交融,令人神往。
本文在具体、生动地描绘了人、事、地交织的生活实景基础上,进一步以实引虚,有力地抒发了深沉的观感,将积累多年的失望之情,化为一种愤激和喟叹,显示了对社会沉滞的忧念和除旧布新的憧憬,笔致深密,语短情长。总之,全文词语简洁,行文自然,状人、叙事、描景、绘物兼有,还深抒了忧时伤怀的郁愤和感慨,堪称言简意赅、口小线长的短制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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