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癸①,商之辛②,虽童子妇人皆知其为理矣③,然不知皆当其时则受其弊,居其后则赖其名④。
夫能极善恶之名⑤,皆教化之一端也⑥。善者俾人慕之⑦,恶者俾人惧之。慕之者必俟其力有余,惧之者虽寝食不忘之也。癸与辛,所以死其身以穴过者也⑧,极其名以横恶者也。故千载之后,百王有闻其名者,以缩项掩耳;闻尧舜者,必气跃心跳。慕之名与惧之名显然矣!而慕之者未必能及,惧之者庶几至焉⑨。是故,尧舜以仁圣法天⑩,而桀纣以残暴为助(11)。
(《谗书》)
注释①夏之癸——夏代国君履癸,即桀。以残暴荒淫著称,后为商汤所灭。②商之辛——商代最后的国君帝辛,沉迷酒色,滥杀忠臣,重征赋税,统治残暴。后被周武王所败,自焚而亡。③其为理——它所昭示出的道理。④“然不知”句——但是不知道处于当时人们遭受他们的弊害,而后世的人们却有赖于他们的坏名声作反面教员。⑤极善恶之名——确定善恶的标准。极,标准,作动词,以……为标准。⑥教化——政教风化。⑦俾——使。⑧穴——埋葬。⑨庶几——差不多。⑩是故——因此。法天,作为天下的法则。(11)为助作为对后世的帮助。
赏析遗臭万年的夏桀、商纣,作为暴虐无道的君主,本是无可救药,已被人民所唾弃,抛进了历史垃圾堆的败类,这是妇孺皆知的道理,而作者却别出心裁,提出要“挽救”他们,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语,令人不由得想领教一下作者的高见。
文章虽短,而论证逻辑却是十分严密的。第一句为论点,末一句为结论,中间部分为论证。要“挽救”臭名昭著的夏商二帝,前提是他们须有值得挽救的价值。像桀纣这样的暴君,一般人认为死有余辜、是无一可取之处的,而作者却认为他们对于后世还是有用处的,这可资利用的价值就是他们那昭著的臭名。“当其时则受其弊,居其后则赖其名”,生活在桀纣时代的人们要遭受他们暴政的弊害,生活在后世的人们则要有赖于从他们的坏名声中得到益处。这实际上是提出一个应该注重反面教员特殊功用的问题。正因为这夏、商二帝可以为后世作反面教员,提供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作者认为不能把他们臭骂一顿打入地狱了事,而应该“救活”他们。
接下来便是作者对反面教员作用的具体论述。在整个论述过程中,文章始终采用对比的手法,通过正面教育与反面教育各自不同的作用、功效的阐述,来证明反面教员的必要性。文章首先指出:“极善恶之名,皆教化之一端”,正面教育与反面教育是政教风化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随之文章又指出他们各有对方不能代替的作用。为善者流芳百世,使人仰慕;为恶者遗臭万年,令人畏惧。一个“惧”,十分准确地概括出了桀纣这样的暴君残暴荒淫,落得个遭万人唾弃、人亡国破的下场,在后世“百王”心理上产生的震慑和畏惧作用。文章接着又比较了仰慕与畏惧两种作用所产生的功效。人们仰慕为善者,见贤思齐,但只有在“俟其力有余”的情况下,才能将这种“思”变为“行”,也就是说,一个人能否成为一个贤者不仅取决于他是否“思”是否“慕”,还决定于他是否有能力。可见,正面教员的教育作用有其自身的限制:“慕之者未必能及”。与之相比,在这一点上,反面教员的作用则有其独具的长处。作者认为反面教员给人的震动是非常强烈的,能使人产生“虽寝食不忘之”的效果,它给人的警示也是非常普遍的,即使“千载之后,百王有闻其名者,以缩项掩耳”,这样就具备了“横恶”的特殊功能。由此可知,对恶的畏惧较之对善的仰慕,在人们心理上留下的刻痕更为深刻也更为普遍:可以达到“庶几至焉”的程度。
文章经过令人信服的论证,最后作出结论:“尧舜以仁圣法天,而桀纣以残暴为助”。桀纣能够以他们残暴的恶名向后世的人们时时敲着警钟,促使百王从中接受教训,治理好国家,这同尧舜以仁圣为天下树立法则一样,无疑对后人也是一种“助益”。正因如此,作者提出要“救活”夏商二帝,让他们利用自身的恶名来警告、劝戒后世的百王。
本文最突出的特点是立论的角度新颖独特。人们都说桀纣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作者却偏偏讲他们的残暴还能给人以助益。作者并非有意地标新立异,故作惊人之语,而是通过对论述对象本身的深入挖掘,抽绎出最富新意的合乎逻辑的论题。作者所提出的重视反面教员的观点,不仅新颖独特而且极富辩证性和战斗性。它深刻地揭示出了事物的内在意义,达到了化腐朽为神奇、变废物为宝藏的效果。桀纣在文中的意义实际上不仅是“夏商二帝”,而是整个历史上暴君的象征。作者提出“救夏商二帝”,也就是告诫百王们应以历史上因残暴荒淫而误国亡国的君王为戒,以知兴替、以明得失,以免重蹈覆辙。这是很有现实意义的,体现了小品文锐利的战斗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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