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说要上南满,要上南满,差不多说了一个多月了。这时正值傀儡皇帝准备“登基”的时候,整个满洲的空气非常紧张。有的说,义勇军在这时候一定要来大干特干一下;有的又说,中东路在“登基”前一星期,要断绝交通。在报上,也可以看到,为要纪念这“登基大典”,“友军”的“第一期围剿”已经开始;为要纪念这“登基大典”,全奉天省增设了几十处的监狱。这实在热闹得很。但是我的再上南满,仍未成行。直等到哈尔滨的街道,在忙着搭庆祝的彩牌楼的时候,我才匆匆上哈尔滨车站,乘那“天下无双”的小票车,上长春去。
这南满之行,自然有人笑我,说我无事忙,傻冒险的。但是我想,既是辛辛苦苦跑出关外来旅行,自然要比较亲切地去瞧瞧关外社会的动态,何况是在这全世界注目的“登基运动”的期间。所以我不顾许多友人的劝戒,而决然就道了。
在车站,仍挤着许多奔波的旅人,从他们的外表看来,因为是乘火车,行色未免有点匆匆,可是,全瞧不出这次旅行,会有甚么危险可冒。
上了车,第一件惹我注意的是车厢当中的生锈的大火炉。这火炉,装置在这人多位窄的车厢中,更觉笨得碍手碍脚的。
可惜我没有能力去描写车厢里的纷扰,不然的话,一定可能写成一篇十分生动的速写。总之,那是乱得一团糟。行李堆到走道上,人们坐到行李上。后来的旅客踏上行李,跨过坐者的头,一不小心,鞋子碰着耳朵,噪起来了,而那边又不知道怎地,放不稳的行李从上面架上掉下来,轧坏了谁的小孩,那小孩便大哭个不了。——这一切,简直把人闹糊涂了。
可是,在车中,在“友军”们的发光的步枪上,在便衣日探的笑脸的盘问里,也可以感到那“登基大典”的将要来临。
同车厢有几个“老百代”,不知道因为甚么,给逮了去。逮走之后,旅客们这才哗然噪闹起来。有的骂,有的叹息,有的抱不平。
“怎么回事?”我趁机问。
“还有好事吗,还不是逮去坐牢?”对面的旅伴说。他穿着短棉袄,腰间束着一条大黑布汗巾,看来也是个“老百代”。
“为甚么?”
“可不是为了犯疑,他们的话说错了。他们不该说没有活干的。这时候,没有活干就是罪。”
“这怎么讲?”
“你老敢是才到哈尔滨?还不知道现在正在赶走无业的游民?小店也不给待。说是皇帝要登基,怕闹乱子。这半月来成批成批地赶,像赶羊群。”
“往哪儿赶呢?”
“谁知道,”他摇一下头,苦笑了。“你要上哪儿就上哪儿,得自己打算。横竖小店不能待的。要是没有地方去,他们给你好地方,带你白住一辈子。”
“你说的可是坐牢?”
“对啰!”他笑了,好像在得意他自己的平凡的幽默。“还有别的地方吗?不知道有多少人给逮了去呢!——请抽烟。”
他抽起旱烟来,鼻孔好像很舒服似地放出两条黄白色的烟气。
我和他客气了一阵,才知道他是奉天人,现在要回家去的。
“唉!”他叹叹气,说,“回奉天的家,可又怎么啦,大正月里,往哪儿找事,听说奉天也紧得很。不过,待在哈尔滨,也不是事。”
“你在哈尔滨很久吧?”
“十来个月。自从下口穆棱的义勇军给打退了,我就逃了来,差不多没有丧了命。那太狠,全是用飞艇下蛋!待哈尔滨,当初还找到零活儿,一天还能赚两三毛哈洋;后来可不行了,四方的人都集合起来,小店里挤得了不得,可是活就难找了。呆待在道外的小店里。”
“住道外的不致给赶跑吧?”
“还用人家来赶吗?欠店钱欠多了,不赶也得走啊!”
说着,他又苦笑了。
车窗外,有一群在雪原上觅食的饥鸦,给列车惊得四散纷飞,呀呀呀地在叫。它们在天空转了几个圈儿,又落下来,又着惊地飞起,在空中拍翅膀,叫着,绕着圈儿,又无可奈何地落到较远的地方去,好像除了这给雪弄成赤裸裸的原野,没有更丰饶的去处了。这使我想起了被赶的无可依栖的饥饿者之群。
这时已是黄昏,外面下着微雪。冷风卷进车里来,刺人肌肤。给准备烧炉的煤也烧光了,更是冷得难受。
一个毛子闯进来,拿着两根洋蜡,笨拙地插进玻璃罩里面,即时变成两盏灰黄色的挂灯。人们玩笑地问他要煤块,而他的回答是:“尼耶脱,尼耶脱!”于是大家一齐笑了。那倒不是笑毛子答话时的过于诚恳的态度,而是笑他说出大家心里早就预知那个“尼耶脱”。
列车哗啦啦地直驶进黄昏里面,很快,十分颠簸。据说,离长春只有半点多钟的路程。可是,这小票车的味儿,我已经尝得很够了。
然而,对这次的旅行,我并不想悔:因为那使我更清楚地知道人家是怎样在准备着“登基大典”。
(1935年《星火》第1卷第2期)
赏析这篇小品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统治下的东北人民啼饥号寒、惨遭涂炭的情景。
文章主要选取了车厢中的一个生锈的大火炉、一个场面、一段对话,便把“傀儡皇帝准备‘登基’的时候,整个满洲的空气非常紧张”的景象十分生动地勾画出来了。东北的冬季,天气严寒,气温常常在零下几十度,“冷风卷进车里来,刺人肌肤。给准备烧炉的煤也烧光了,更是冷得难受”,而车厢内取暖的火炉竟然生了锈。这是日本军国主义者加紧对东北全面掠夺而造成经济异常拮据的恶果。透过车厢这个小小的窗口即可窥见整个东北社会的全貌。行李乱堆,旅客互相践踏,大人喊,小孩哭,简直“乱得一团糟”。日本军国主义者为了“登基大典”,怕出乱子,成批成批地“像赶羊群”似的驱散群众,车上乱捕“没有活干”的苦力。这就是日本军国主义者统治下的东北的黑暗现实。
《四等车中》以旅途见闻的速写方式,披露了日本军国主义者统治东北所酿成的种种罪恶。为了加强讽刺暴露的力度,作者采用了反语、幽默和比喻等手法。如说,“为要纪念这‘登基大典’,‘友军’的‘第一期围剿’已经开始;为要纪念这‘登基大典’,全奉天省增设了几十处的监狱。这实在热闹得很”。这所谓“热闹”,只不过是“围剿”迭起、监狱林立,哪里是真正的热闹?文中不说抓人入狱,而说“要是没有地方去,他们给你好地方,带你白住一辈子”,反话正说,显得风趣而幽默,幽默中蕴涵着极大的愤懑。此外,还用“雪原上觅食的饥鸦”来比喻“无可依栖的饥饿者之群”,既生动形象又启人联想,暗示出作者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东北人民的深切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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