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集美到厦门去,在将靠趸船的时候,忽由一个作伴的同事指点我看鲎,随即报告我这种动物的情形,知道是从海边捕来的,春间才有,可以做汤吃,味道很鲜。末了他又这样说,“这种东西很有点奇怪,总是两个接连在一起的,雄的背在雌的上面;渔人去捕的时候,一定捉住下面的雌的,那末雄的也就跟着来,不会逃,好像是舍不得雌的;但如捉着上面的雄的,雌的就滑去了!”
我连忙赶到船头上去察看,果然都是成着对的,颜色好像是甲鱼的,形状也有点像,不过来得大,背壳分成两部分,尾巴尖长而硬,见不到头和脚。因为一对对的被稻草绳缚住,船又已经停泊,拥挤得很,终于不曾看清楚。
凑巧得很,上岸以后,就在中山路上碰到了一个乡下人,挑着担子是卖小鲎的。我说不好厦门话,跟着旁人出钱买,四个铜子得到了六只,小的不过铜元一般大,大的也只像个双铜元。放在水中会得游,桌子上面会得爬,尾巴一耸一耸的翘动,很有点像小乌龟,只是不露头脚;其实根本没有显明的头。因为太小,仍然看不大清楚。在碗中用淡水养了两天,死去一只;以后每隔一两天死去一只;较大的一只,却一直活了十二天。
过了些日子,我到厦门大学去参观生物展览会,蒙方君殷勤招待,参观以后同在招待室里休息,看见壁间挂着鲎的标本,是大的,就要求拿了来观察,这才看了明白:原来嘴巴长在腹部的中间,从嘴边四展,生着六对脚,能曲能伸。脚端各成钳形,仿佛是虾所有的,可是长得大。第六对脚较长,末端分裂为五,其中有一支特别长出,另成一个钳形。
照方君的解释,这是归在蜘蛛类的了;做汤吃的是尾部的肉,就是附着游泳器的。方君也说,这是一种殉情的动物。可是所谓殉情,只是雄鲎对于雌鲎——捉住了雄的雌的会得自顾溜脱,难道也是殉情么?
雄鲎这种重情,雌鲎却要顾自逃生,好像原是薄情的;殉死于这种薄情的对象,雄鲎好像是痴情了。
但我以为不该随便这样断言;虽然对于鲎,我未作过有系统长时间的研究,可是动物的性同生活的关系,实在是很复杂而多变化的:比如蜜蜂和蚂蚁,雌的都比雄的寿命长,为的是要完成生殖的使命;又如蛾,雄的交尾以后不再进食,不久就毕命,雌的要产完了卵才死去。如果本同蛾类一样,那末雄鲎既经交尾,反正生命就要了结,当然用不着逃,同“爱妻”共存亡,何乐而不为呢?雌的还得产子,所以要图生;有着如此重情的“夫君”,共生死本也是甘愿的罢;忍心生别,苟延残喘,为着“传宗接代”,由于不得已,雌鲎的“薄情”,或者原是母性的伟大!
据说鲎,平时生活在海中,不容易去捕;春间才到海边的沙滩上面来,为的是生育。可见所谓殉情,根本为着繁殖种子。只是人,无论是殉情也罢,殉种族也罢,总要捉得来吃,连小的都要收罗得来供玩弄。
赏析这是一篇知识性与文学性都比较强的小品。作者饶有兴趣地详细描述了“鲎”这种海中动物的形态、动作、生活习性、繁殖情况、生态结构特点,在动物学科中的归类,以及经济食用价值等,给人以丰富的知识营养与艺术享受。
此类小品贵在知识性与形象性巧妙的结合。本文在叙写时不落窠臼,力求避免教科书式刻板的直陈,而是以亲身的经历娓娓道来,细细叙写,逮住一只“解剖麻雀”,给人以生动、形象、真切的感受。特别是在介绍鲎的生态特性时,抓住读者最感兴趣的东西——捕捉雄的时,雌的会逃走,捕捉雌的时,雄的不会逃的“奇怪”现象,从中切入进行叙写。然后,以拟人化手法,想象开去,先以为雌的鲎“薄情”,雄的被捉时,她却匆匆逃走了;倒是雄的鲎“痴情”,她被捉时,他也陪着被捉。然后,笔锋一转,由虚到实,从动物蕃衍后代的角度,从它“传宗接代”的本能,又以蜜蜂、蚂蚁、蛾等动物互比互衬,生动而雄辩地说明在生物界,雄的殉情、雌的长寿乃是普遍现象,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即都是“为的是要完成生殖的使命”。这就对上述“奇怪”而有趣的现象,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雄的”愿与“雌的”“共生死本也是甘愿的”,“雌鲎的‘薄情’,或者原是母性的伟大!”——这实际上也是动物本能的表现。这样的说明,富有感情,又有充足的科学根据,令人折服。
本文作者观察细致,描写生动,叙写极有层次。如写鲎这种动物的特点时,作了富于个性化的描述:刚捉到时,“到船头上去察看”,“果然都是成着对的”,“总是两个连接在一起的”;上岸买到六只,“放在水中会得游,桌子上面会得爬,尾巴一耸一耸的翘动,很有点像小乌龟,只是不露头脚”。最后看清楚是在厦门大学生物展览会上,“原来嘴巴长在腹部的中间,从嘴边四展,生着六对脚,能曲能伸。脚端各成钳形,仿佛是虾所有的,可是长得大……”至此,对鲎这种海中动物的介绍,终于达到了十分细致精确的地步。这种由浅入深、由粗到细、由表及里的描述,给人以十分真切的感受,符合人们认识客观事物从现象到本质的规律。
本文运用修辞手法也比较成功。鲎这种动物,一般读者比较陌生,作者采取比喻的方法,使读者顿时消除了陌生感。如说鲎的颜色,就比喻为“好像是甲鱼”;说鲎的大小,“小的不过铜元一般大,大的也只像个双铜元”;写鲎的动态,比喻为“很有点像小乌龟”;说鲎的脚端成钳形,“仿佛是虾所有的”。这就突现了鲎的具体形象。在谈到鲎具有“殉情”的特性时,则采取了拟人化的手法,不但以人重感情相比拟,还列举蜜蜂、蚂蚁、蛾等动物的类似现象互比互衬,这就把动物“所谓殉情,根本为着繁殖种子”的共同本质特征揭示出来了,不但解答了开头提出的人们普遍感兴趣的问题,而且揭示了动物学中一个普遍的带有规律性的问题——性与生活,给人以丰富的科学文化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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