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马有马经,相牛有牛经,相猪也有猪经。小时候在一个农民家里看到一本草纸印的相猪的书,可惜当时不知道注意。但是,我乡的农民,谁都知道一点子哪样的猪好喂、肯长,哪样的猪不好喂、不肯长。
同一个母亲养出的儿女,高矮肥瘦不是一样;同样,同一个母猪养出的小猪,它们长成的速度、大小,也不一样。
“买猪仔、看娘种,买狗仔、看爷种”。这句在我们乡里流行的话,是否有科学根据,暂不管它。但我们乡下养母猪的定要选择好的小雌猪。架子高大的母猪,下的小猪多而且壮。“猪婆子到老一刀阉”,好的老母猪阉后,积膘快,可以长到二三百斤的肉。
我家没养过母猪,我的邻家养过。侍候母猪同侍候产妇一样,晚上要有人睡在猪圈旁,生一只侍弄一只,放在软草窝里,要捧着它去就奶,要防备被母猪压坏或咬它。小猪出生后二十至二十五天便可喂些白米粥,要有适当场所供小猪运动。这样养出的小猪,肥嫩、活泼、有力,易于长大。
流沙河(离我乡二三十里)是著名产小猪的地方,百里以外的人都去那里买小猪,也有贩小猪的人冒称是流沙河的,可见人们对小猪质量的重视。后来流沙河养小猪的经验逐渐得到传播,买小猪的不一定要去流沙河,但流沙河养母猪的仍然多。
买小猪的架子猪都要很好选择,不一定每个好的小猪都能长成好的架子。同样的槽户,顶好的架子,在积膘时每月可长二十多斤至三十斤肉,不好的只能长十来斤,而且长不很大。何叔衡同志家里喜欢养大猪,大的有三百斤以上的肉,毛主席到过他家里,何老太爷最得意的是请毛先生看他的大猪。他们有一套相猪的经验:如嘴要短,耳要大;皮薄脊毛稀,屁股一斩齐;脚的大小要匀称,不要“夹裆”(后腿向里弯);吊肚子猪不长油,拖猪皮猪易肥但长不大等。
养猪要有好饲料,是不待说的,但不一定要多花粮食。我父亲不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但煮猪食、调猪食,打扫猪圈,是亲自动手的。青饲草要斩的细,煮的烂,调时要用手搓过,防止有硬的东西在里面。猪食过凉过热,都妨碍猪的生长。猪食内要用糠,“不喂糠,不塞肚”,孙猴子骂猪八戒是“馕糠的夯货”,可见喂糠是由来已久。猪吃食是囫囵吞下,不细切久煮,不能消化。精饲料要有一些,但不要光吃精饲料。我在山东见一个农业社的猪槽,全是麦麸皮,我以为是不合算的,猪肚皮很大,吃下一肚皮精饲料,不可能马上长出很多肉。
养猪要侍弄得好,要饲养得法,要靠劳动。养猪的劳动,妇女、老人以至小孩都干得了。
“富人靠读书,穷人靠养猪”,其实富人也愿意养猪,不过自己不一定参加养猪的劳动。我在一个大地主家教过蒙馆,他家养有二三十只猪,猪圈在一个大院落里,冬温夏凉,猪睡在离地一尺多高的地板上,很干净。冬天腌上十多只猪做很考究的腊肉,很好吃;我在那里教一年书,吃腊肉的日子很多。中小地主、富、中、贫农都靠喂猪,只是喂的多少、大小不同,贫农喂不起大猪,长成架子就卖了,另外买进小猪。
说猪脏,是人使它脏的。其实猪爱干净,总拣干净的地方睡。睡和拉屎尿的地方它知道分开,只要你有此设备。
猪也知道听人话。比如圈内加入一只陌生的猪,就要打架,打架可以使猪退膘,这时要进行教育。教育的方法是用鞭子,边打边骂,打二三次,它们就和好了。
猪要关起,尤其是积膘的时候,让它吃了睡,睡了吃。所以平常骂那些只吃喝不劳动的人叫做“喂壮猪”。
记得在上海一个弄堂里,看到一块“贩运名猪”的招牌;“名人”“名马”的称呼是熟悉的,“名猪”在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上海的“名猪”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如我乡的猪,黑白相间、毛色好看、皮薄、肉厚、背宽、腹大、腿壮;杀后破肚时有一股热而香的气冲出;吃起来肉香汤甜,可以称得起“名猪”。
我不是一个养猪的而是一个吃肉的。不是养猪的讲的话也许不对头,是外行。是一个吃肉的,常感到现在市面供应的猪肉的质量不及我以前吃过的那样好。我希望在发展生猪生产的工作中,除开调整购销价格,使养猪的有利可图,调整饲料的供应,使不因缺乏饲料而少养,农业社集体养和社员私养同时进行之外,还应该广泛地收集民间饲养母猪、小猪、选种、相猪等经验、技术,加以研究推广,不仅要使猪的数量增加,而且要使猪的质量不断地得到提高。
1956年12月4日
(1962年作家出版社《不惑集》)
赏析谢觉哉是革命家,又是杂文家。他的杂文集《一得书》、《不惑集》,多取材于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干部的思想作风、工作方法问题、开创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杂文的新风格。《关于相猪》这篇随笔就具有代表性。
按历史形成的习惯,杂文、随笔多是引经据典,写文人雅事的。比如,有关相马的文章恐有千篇之多了,可是“相猪”的文章实属罕见。谢觉哉作为新中国的内务部长,却挥笔来写“相猪”,这实在有点“标新立异”了。此文写得很详实,从选猪仔、配饲料,到猪的分娩、猪的卫生以及解决猪打架的问题,都谈得头头是道。这样,就使杂文随笔走出象牙之塔,到大众民间去了。如果作者没有一颗关心群众生产生活、关心群众疾苦的热心肠,是写不出这样相猪的文章的。顺着谢老这个思路想开去,有多少群众的生产生活问题,包括恋爱、婚姻、伦理道德、友朋往来、衣食住行问题,应该进入杂文随笔作者的视野啊!
谢老这篇文章,写的是群众的事,用的是群众的语言。如说,“买猪仔、看娘种,买狗仔、看爷种”,“不喂糠,不塞肚”,孙猴子骂猪八戒是“馕糠的夯货”,可见喂糠是由来已久。对“富人靠读书,穷人靠养猪”这句谚语则有所疑义,举出他教过蒙馆的一家地主为例,说明地主家也是养猪的,而且还养得多。在行文中,有许多很生动的语言,如说“我不是一个养猪的而是一个吃肉的”。这是地道的杂文、随笔语调,使人读了感到亲切、自然,有趣。
说谢觉哉的杂文随笔的风格是开创性的,实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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