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山上,随处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地一甩一甩,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路线是折尺形的——先从台阶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级台阶,就到了台阶的另一端;便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转回来,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转身,扁担都要换一次肩。这样才能不使垂挂在扁担前头的东西碰在台阶的边沿上,也为了省力。担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样直上直下,膝头是受不住的。但路线曲折,就使路程加长。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约等于游人们路程的两倍!
你来游山,一路上观赏着山道两旁的奇峰怪石、悬岩绝壁、参天古木、飞烟流泉,心情喜悦,步子兴冲冲。可是当你走过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时,你会禁不住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他们一眼。你会因为自己身无负载而倍觉轻松,反过来,又为他们感到吃力和劳苦,心中生出一种负疚似的情感……而他们呢?默默地,不动声色,也不同游人搭话——除非向你问问时间,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样嘻叫闹喊,也不会惊动他们。他们却总用一种缓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脚底压在石阶上发出坚实有力的嚓嚓声。在他们走过之处,常常会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
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从他们身边轻快地超越过去,自觉把他们甩在后边很远。可是,你在什么地方饱览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边诵读与抄录凿刻在石壁上的爬满青苔的古人的题句;或在喧闹的溪流前洗脸濯足,他们就会在你身旁慢吞吞、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悄悄地超过了你。等你发现他走在你的前头时,会吃一惊,茫然不解,以为他们是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赶上来的。
有一次,我同几个画友去泰山写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在山下的斗母宫前买登山用的青竹杖时,遇到一个挑山工,矮个子,脸儿黑生生,眉毛很浓,大约四十来岁。敞开的白土布褂子中间露出鲜红的背心。他扁担一头拴着几张黄木凳子,另一头捆着五六个青皮西瓜。我们很快就越过他去。可是到了回马岭那条陡直的山道前,我们累了,舒开身子,躺在一块平平的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歇歇脚,这当儿,竟发现那挑山工就坐在对面的草茵上抽着烟。随后,我们差不多同时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见。但当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时,却见他正在那株姿态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儿。褂子脱掉,现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红背心。我颇感惊异,走过去假装问道,让支烟,跟着便没话找话,和他攀谈起来。这山民倒不拘束,挺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家住在山脚下,天天挑货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个来回。他干了近二十年。然后他说:“您看俺个子小吗?干挑山工的,长年给扁担压得长不高,都是矮粗。像您这样的高个儿干不了这种活儿,走起来,晃晃悠悠哪!”他逗趣似地一抬浓眉,咧开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山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
这么一来,谈话更随便些,我便把心中那个不解之谜说出来:
“我看你们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们前边来了呢?你们有什么近道儿吗?”
他听了,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好像做了一点思考,才说:
“俺们哪里有近道,还不和你们是一条道?你们是走得快,可你们在路上东看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呗!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能像你们在路上那么随便,高兴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就得一个劲儿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瞧,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笑吟吟、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感到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我来不及细细嚼味,做些引伸,他就担起挑儿起程了。在前边的山道上,在我流连山色之时,他还是悄悄地超过了我,提前到达山顶。我在极顶的小卖部门前碰见他,他正在那里交货。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略表相识地点头一笑,好像在对我说:
“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头来了!”
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画了一幅画——在陡直而似乎没有尽头的山道上,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给肩头的重物压弯了腰,却一步步、不声不响、坚韧地向上登攀。多年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桌前,不肯换掉,因为我需要它……
(1985年原子能出版社《阅读与写作》)
赏析这篇文章的构思十分新颖。描写泰山奇伟壮丽的景观的诗文本已很多,并有不少名篇佳什广为流传,如果仍以泰山的题材为文,要摆脱前人的窠臼是相当困难的。然而本文作者独辟蹊径,摄取了不为前人瞩目的泰山挑山工荷担登山的情态为题材的主体加以具体的刻画,以泰山雄伟壮丽的自然景色为客体来作烘托渲染,从而显示出普通劳动者挑山工的性格。同时,作者还以哲人的慧眼,从挑山工负重登山的情景中,开掘出深刻的生活哲理,把作品由单纯描摹自然景物的一般套路中解脱出来,使读者感到耳目一新,韵味悠长。
本文在结构安排上也别具匠心。作者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巧妙地安排了悬念。本文的前半部分,写的是一般挑山工登山的情况。使读者清楚地看到:挑山工走的是使路程变长的折尺形路线,而游人走的是直线;挑山工是负重而行,游人是轻装前进。按常理,挑山工是要落后于游人的。可是事实上,挑山工总要走在游人的前面。这是什么原因呢?读者很目然地产生疑问,形成一个难解的“谜”。尤其是由于作者在描述过程中不断地运用了“奇怪的是”、“吃一惊”等词语,这就更加撩拨起读者的好奇心和寻根究底的心理。文章的后半部分,写了“我”与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的接触与攀谈。这个挑山工的话揭开了谜底。他说:“你们在路上东看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一个劲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读者了解了原委,心情豁然开朗。但文章并没有至此结束,作者接着又写道:“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这样就使挑山工的话语进一步升华,赋予它以更大的概括性,更高的理性色彩。但是作者只是轻笔点拨,对其更深的含义,引而不发,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思考。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悬而未解的悬念吧。总之,由于作者运用了悬念手法营构作品,所以使作品的结构避免了平铺直叙,造成了引人入胜,导人深思的艺术效果。
在表现手法方面,本文是灵活自如的。其中有叙事、记人,有状物、写景,有对一般挑山工劳动状况的说明式的具体介绍,有对个别挑山工的生动刻画。在刻画人物时善于用烘托和反衬手法,突出了泰山征服者的形象。由于多种表现手法的灵活运用,因而使文章显得格外精巧洒脱,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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