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想起了游山玩水,想起了前些年狼藉于山水之间乱七八糟的题字。记得舆论很指责过一阵子,许多地方还有罚款的规定,如今的确好多了。只有当时刻在树皮或竹竿上的字,已经长得很大很丑,还在夸示刻者的不朽的业绩。
其实题壁在我国倒是有悠久的传统的。如果把题壁的作品搜集起来,怕是要印成厚厚的几大本。目前古典作品的编印花样翻新,却还不见有“题壁文学鉴赏辞典”或“女性题壁爱情诗赏析”之类的书问世。抓一下这个冷门,笃定会大赚其钱。
题壁文学起于何时,我没有研究,至少到唐代已经非常盛行了。《全唐诗》里,题壁诗不少。白居易在他写给元稹的信里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题白诗的很多,想来题他人或自己的诗的也有不少。当时的交通要道简直成了诗的走廊了。不但题诗,也题文,孙穛的《题褒城驿壁》就是一篇相当长的散文。构思起草,磨墨抽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墙上写,这位老先生想是颇吃了一些苦头。
现存的题壁文学的渊薮,要算桂林。刻在石壁上的历代诗词铭记等,值得研究和欣赏的就有几十种,其中大部分是地道的题壁文学。南宋的范成大和张孝祥,一诗一词,在文学史上都占重要地位,可惜没有见过他们的手迹。范成大的《复水月洞铭》和张孝祥的《朝阳亭记》,是他们亲笔写在石壁上刻成的,笔力道劲潇洒,如瞻二公风范。
题壁文学的盛兴和经久不衰,大约同古代没有报刊和出版机构有关。文人写了东西,非但难产生经济效益(为人作墓志铭之类除外),而且没有公之于世的传播媒介。只能靠辗转传抄,甚或“藏之名山,传诸其人”。这样,酒楼逆旅山亭水驿,就成了发表作品的场所。
题壁文学,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用以抒写高情雅志,满足文人的发表欲。这占很大分量。比如东坡先生,他的名作“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题在庐山西林寺墙上的。我曾游西林寺,特地在墙上仔细看来看去,抱有万一能发现苏公遗迹的呆想。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坏壁无由见旧题”,可见此公是题壁的“惯犯”,好在那时候没有警察,否则也要为罚金而皱眉了。苏公的《天际乌云帖》对探讨题壁文学不无兴味。帖中写道,他在杭州一家小阁的墙上见到蔡襄亲笔题的一首绝句:“约绰新娇生眼底,侵寻旧事上眉尖。问君别后愁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后面有人和了一首:“长垂玉筋残妆脸,肯为金钗露指尖!万斛闲愁何日尽?一分真态更难添。”苏公说,“二诗皆可观,后诗不知谁作也。”蔡襄是宋朝四大书法家之一,书法必亦可观。可见题壁,不仅独题,还可唱和,不仅披露文心,还可展示书艺,确是一件雅事。
一类是用以吐露爱情或遭遇的痛苦,题壁的多为女子。《全唐诗》载一个无名女子题沙鹿门的诗:“昔逐良人去上京,良人身殁妾东征。同来不得同归去,永负朝云暮雨情。”造语通俗,意旨坦露,很像民歌。女子题壁诗多属赝品,这一首可能是真的。又载会稽宰韩嵩妾王霞卿,韩嵩死后,在唐安寺阁壁题了一首诗:“春来引步暂寻游,愁见风光倚寺楼。正好开怀对烟月,双眉不觉自如钩”。据说有个进士和诗追求,王姨太写诗拒绝了他。诗俱在,都不佳。且王姨太既然无心再嫁,又何必跑到庙里的壁上卖弄风情?这类诗大约是好事者弄着好玩的。《本事诗》载崔护与少女恋爱的故事,虽然也不过是传奇,却极富韵味。他第二年去寻找那位去年曾见的当垆女,没有找到,就在门上题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抵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至今仍艳传人口。
再一类是为了应用,如同现今在旅游点墙上偶然可见的“芳:我在后山等你”之类的题字一样,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水浒》里写武松在鸳鸯楼上杀了张都监、蒋门神和张团练三个恶棍,“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粉墙上写下八字道:“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字既无文学的雕饰,也无鸳鸯蝴蝶的柔情,用意只在自我报名,而惊心动魄,顶天立地,表露了大英雄的本色,应是题壁文学中豪放派的绝唱。
题壁文学虽然很少功利味道,却也关系着世态的炎凉。《唐摭言》载:“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己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皆已碧纱幕其上。”王播续后题了两首诗,其一道:“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头上有没有乌纱,不但关系到一身的荣悴,而且题在墙上的字也因之有笼纱或蒙尘之异。这种乌纱决定一切的世态,古已有之,可惜于今未泯,为之浩叹!
现今,在公共场所的墙壁上胡乱涂抹,许多人都知道不该了,但是,题壁似乎不可一概否定。在一些风景区,大可以设置题字壁,或者题壁廊,题壁厅,请名家题诗作画,供游人欣赏。这种从老传统翻出来的新花样,我想会是很受欢迎的。
一九八八年四月,于北京。
(1988年5月6日《羊城晚报》)
赏析小品、随笔题材的涉猎范围非常广泛,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所不至,很有些神出鬼没的味道。《漫话题壁文学》即为一实例。
一般来说,题材对文学创作的作用不是决定性的,但就某些具体的文学作品而言,题材的选取有时却几乎可以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特别是对于小品、随笔这类特殊的文学式样。名山古迹处众多的题诗留言乃至今人的“到此一游”之类,大多数人看过后可能没留下很深的印象,抑或一笑了之,但本文作者却因之触发灵感,于细微平凡处钩玄抉隐,在三二千字的篇幅内向我们介绍了题壁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的源起、兴盛的原因及其特色,取材新颖,出人意料。但取材的新颖如果没有与之相应的丰富多采的内容,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也只能是一片幻影,难以留下深刻印象。而本文正是一篇题材与内容相映成辉的佳作。
融博杂与精深、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体是本文的显著特色。“杂”与“精”是随笔小品创作的同一矛盾的两个方面。“杂”绝非肤浅的蜻蜓点水般的泛泛而谈,而应见出博识与学问;“精”也不意味着过于拘谨、狭窄,亦应做到左右逢源、开阖自如。即如本文,从题壁的源起、兴盛和经久不衰的原因,到题壁文学的艺术分类、思想内容及反映出来的生活时代特色,不可不谓博杂。特别是作者旁征博引,辅以数十名古代作家及其作品于侃侃而谈之中,显示出深厚的文学修养,使这篇小品散发着浓郁的书苑气氛,使读者增加了文学见识。其中有些名作如东坡的《题西林壁》和崔护的《题城都南庄》,读者虽已非常熟悉,但将其列入题壁文学之一种,恐怕还是第一次,因此读来感到兴味无穷。
此外,作者叙述时,上下古今,信手拈来,文笔诙谐、轻松、透着睿智与幽默,使文章深入浅出,平易近人。其中如介绍题壁文学中的言情逸事,称“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为题壁文学豪放派的绝唱,以及将“芳:我在后山等你”之类亦归为题壁文学之一种,无不使人感到妙趣横生,以至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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