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苗地长我几岁,前几年已经办了离休手续。我也退休在即,非得找他要一张画不可了。
四十年来风里雨里,我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几乎天天见面,原以为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索画的事何必急急。看来在阳世间要办的事,最好不要拖到阴间再去补办,到那时也许因地址不详,未必能找得到他。于是同他讲了,他马上拍胸脯:“那还用说?我一定给你一张我最得意的画。咱俩还有什么说的。”拍拍屁股,他骑着自行车就溜了。看那背影,当然没有三十年前那么麻利了,甚至连背也有点驼了。岁月不饶人哪!当年我们在青年团一起筹备个联欢会或舞会什么的,他可是个活跃分子,很多女孩子都乐意围着他转。一来他脾气好,有人缘,二来高高的个头,挺帅的。后来一打听,他不仅使君有妇,家中且养有两名公子,有心的便悄然离开,无心的逗他更厉害了。
大概是解放的头一年,他同妻子以流亡学生的身份由太原来到北平。北京一解放,他进了华北大学,很快调到报社来工作。我是迟他一步分配来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那年,他同赵志方兄一起到天津采访,回来后合作了一套连环画“姚大娘捉特务”,经华君武同志的手在报上发表,从此一举成名。他什么都画,这个版缺个插图找他,那个版要配个漫画找他,还有让他画题头装饰,或写美术字的,他都干。有时候他也发牢骚,说明画画的未必会写美术字,可人家就是不信,一边嬉笑着打岔:“别客气了,大艺术家!”背后却奚落地说:“光想画有名有利的,无名无利的不乐意干。”做人真难呀!
最拿手的该是画儿童了,苗地笔下的孩子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因此个个胖乎乎的俊美可爱,幸福天真。几十年来他画过多少孩子呢?没法儿统计了。我想这同他早生贵子,后来又得了一名掌上明珠有关系。他太爱孩子,也太熟悉孩子了。他的小女儿同我的小女儿在幼儿园是同班,那年赶上闹传染病,幼儿园不放假,我们都带着吃的去看女儿。我带的是饼干和巧克力。苗兄却带了一饭盒肥酱肉。女儿嘴里鼓鼓的还没咽下去,他又塞进去一大块,简直像是在填鸭。事后他还向我介绍经验,就是让她们吃!你看我女儿多壮,从来不生病。包括他创作的《爷爷和孙子》连环漫画,那么充满了生活情趣,正出自他的一片爱护子女之心,所以他的儿童画取得了成功。现在他已经有了第三代,也是两男一女,他仍然对每一个都鞠躬尽瘁,我偶尔挖苦他,你究竟是爷爷呢,还是孙子!他苦笑不语,绝无异议。
他画漫画是从工作需要出发的,产量不小,因此社会上又公认他是一位漫画家。我更喜欢他画的舞台人物速写,尤其是舞蹈速写,艺术上相当成熟,线条流利而准确,绝不显得柔弱和雕饰。我当面吹捧他:“叶浅予先生第一,你是老二。”他奉我为知音,有时感动得涕泪交流,真诚地表示:“我挑选几张满意的,给你重画一遍,然后装裱成一本册页送给你。”有时又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画一张大的,彩墨的,并且为你装好镜框送给你。”可是说过了就随风而逝,幸亏我当时也没怎么当真,否则我会伤感的。当然,我也当面骂过他,那是他画什么外国旅游者畅游我国名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一张画纸上像走迷魂阵似的一画多少天。画面满满的全是小人儿,没有一点空间,我感到繁琐腻味,了无意境,而他还得意地标榜是仿“清明上河图”的技法,我便给他泼冷水:“光画这个成不了大画家,你是在描小人儿呢,没出息!”苗兄待人忠厚,他听了从不生气,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可能心里在骂我的无礼而又无知。
在“文革”当中,我们一起去江南出差,在苏州车站,他换装照相机里的胶片,把印有外文字的说明书扔在一边,被车站纠察人员发现,当成机密情报。待我们一到无锡,当地公安人员便转告我们这事。我们一惊,也一笑了之。回到北京,我一转述,人们都戏称他“特务”。
在上海,我们住在解放日报招待所,离外滩不远,每天晚饭后便到黄浦江边去散步。伏在江边的防护矮墙边,苗兄被落日的江景迷醉了,对身边早已挤满了的一对对情侣却一无所知,害得少男少女们也不敢热烈起来。最后还是一位泼辣的女郎硬是用屁股把苗兄给拱开了,还用上海话骂了他一句太不识相。
隔天我们又去城隍庙吃汤团、小圆子,苗兄看到一家饭馆的匾额“上海老饭店”,他不加思索地大不以为然,认为上海人太不谦虚了,怎么能自称是“上海老”呢!我回答他,既然有“北方佬”、“美国佬”,为什么不能有“上海佬”呢?总之,四十年相处,从青年到白头,类似这样的糊涂帐也不知一共有多少笔。包括“文革”当中,我们各自参加的群众组织是对立面,可我们从未反目过,也没红过脸,这自然是由于苗兄一向为人海量,并有兄长的风度。
现在我可要揭开苗兄最怕别人知道的一个秘密了,其实也快要无法保密了。多年前我们还是小青年时代,有一次谈起儿童时的往事,他突然告诉我,年幼时他像当和尚似的受过戒,至今头皮上还留下老和尚用香火烧就的六个圆点秃斑。说着还低头扒开了茂密的黑发让我看。他说那是山西的迷信风俗,受过戒的孩子寿命长。现在,苗兄老矣,头发渐渐地稀疏,秃斑快要遮盖不住了。那天我威胁他,你说话不算数,到现在还没给我一张画,我可要公开你当过小和尚的秘密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唇相讥:“你小子现在变得又胖又老,也不像个样子了!”
我说话还是算数的,今天终于把苗兄的“隐私”公诸于世,未知这样的索画方式能成功呢,还是不能成功。
(1990年《随笔》1期)
赏析“随笔的唯一条件在于新鲜的意趣”(叶圣陶语)。这篇随笔便是具有浓烈的新鲜意趣的佳作。
本文所选取的题材是新颖而富有趣味的。作者与漫画家苗地有四十余年的交往共事,有关苗地的事可以写的本是很多的。但是作者并没有和盘托出,而是经过认真地筛选,抓住一些细小的生活片断,作具体的描述。这些东鳞西爪的片断在苗地的生活历程中并不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有着共同的特点:新鲜而有情趣。诸如,往小女儿嘴里填塞肥酱肉;“文革”中因一张外文的说明书被公安人员疑为特务;在江边观景,因妨碍了年轻人谈情说爱而遭辱骂;见到“上海老饭店”的匾额,不加思索地妄作评论等等。这一个个趣味盎然的片断,均可使读者情不自禁地莞尔一笑。同时,通过这些片断活脱脱地表现出苗地的鲜明个性。他酷爱艺术事业达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他对人热情坦诚宽宏大量,有时显得很天真拙朴;他不拘小节、落落大方,有时失之粗心健忘……苗地这种漫画式的外向型的喜剧性格也是令人感到可亲、可爱,很是有趣的。题材是文章的基础,事趣、人趣,才造就了这篇趣文。
本文的新鲜意趣还得助于作者艺术技巧的圆熟。作者是通过“我”的“眼睛”、“我”的感受来反映苗地的有趣行状的。在此过程中,有时伴以“我”的心理活动,有时直接把“我”也置于故事发生的现场,和苗地同言笑、共行止。这样使“我”有力地烘托出苗地的性格;对苗地的一系列生活片断中含蕴的意趣起到引爆或渲染的作用。如,写苗地对他的第三代(两孙子一孙女)“鞠躬尽瘁”时:“我偶尔挖苦他,你究竟是爷爷呢,还是孙子!他苦笑不语,绝无异议。”苗地对这种戏谑性的话“绝无异议”,充分表现出他甘向儿童施爱的心态。读者读之,都会忍俊不禁,开怀乐之。另如,写苗地妄评“上海老饭店”匾额时说:“上海人太不谦虚了,怎么能自称是‘上海老’呢!我回答他,既然有‘北方佬’、‘美国佬’,为什么不能有‘上海佬’呢?”在这里我与苗地说相声般地一呼一应,串演了一出“歪批三国”的喜剧。总之,“我”在文中的心理活动、语言和行为,对增强作品的意趣起着重要的作用。
语言的风趣幽默,也是造成本文新鲜意趣的一个重要因素。作者善于在口语化的大白话中融入古代词语,以增强语言的美趣。如“后来一打听,他不仅使君有妇,家中且养有两名公子”,“我想这同他早生贵子,后来又得了一名掌上明珠有关系”,“他奉我为知音,有时感动得涕泪交流”、“苗兄老矣,头发渐渐地稀疏……”这种融雅于俗的语言大大增强了语言的幽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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