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月亮。
吃了晚饭,听见小孩子在街上游乐的声音,心里有些痒,也想出去和他们玩一玩。
想起在八九岁的时候,碰到这样好月亮的晚上,又听见这样热闹的小朋友们玩闹的声音,心里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现在,虽则是快到了四十岁的人了,虽则是终年在外面混饭吃,但看着这样的月亮,听着这样的声音,心里的发痒,我是会很正确的体味出儿童时代的心情来的。
那种时候,我们乡里,是很和平的,当然,小孩子们也很高兴。在四五月的时候,小麦已经割了,可是,到处还堆着麦秆。在月亮夜,我们会在麦秆堆里钻进钻出,我们懂得了亲切的麦秆的气息。
有时,我们也成阵的玩着“穿龙门”,或者“老鹰打小鸡”,有时也玩着“剥棕榈”或“种西瓜”。这些情形,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尤其是“种西瓜”。
种西瓜的玩意,情形颇为复杂。开始由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孩子,吩咐另外的一群小孩,都成排的坐在有月亮的阶沿上。他,那个种西瓜的人,便到地上或麦秆堆里,去捡了两根麦秆。再把麦秆摘成寸来长的短根,算是西瓜秧,一根根的往成排坐着的孩子们的手里插。这就算种下小西瓜。
等一下,说过了三天,种西瓜的,就去看西瓜。那时,我们的头上,大概都有一根小辫子。这小辫子,就算是西瓜藤。于是,这种西瓜的,就在我们头上摸。同时也拉起小辫子来,左右摇两摇。口里说,“这西瓜藤长得四寸长了。”或者说,“这西瓜藤长得尺长了。”碰到有两支小辫子的,就说,“啊哟,这藤长得有力,已经分了叉了!”
这样,便在一个个的头上摸了过去。
接着,说是要加肥。于是,那种西瓜的,就去挑大粪。
两只手放在肩上,做出大粪挑在肩上的样子,口里就发出“伊鸭”、“伊鸭”的声音。
不幸得很,挑到半路上,就听见老鸦的叫声。这大鸦子,是在西瓜田里叫出来的,“咿咿鸦鸦,”叫得一片价响。
挑粪的在打嚏,因为说打嚏可以避邪。可是,嚏还没有打了,大粪却“白啦”的挑倒了。挑粪的人,也假的在地上一绊。
刚才装老鸦子叫的西瓜,现在又当做一群的旁观者,“臭吓臭吓”的喊了起来。
“倒运,今年的西瓜,恐怕不吉利吧!”挑粪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口里在说。
可是,当第二次的大粪“咿鸦”“咿鸦”的挑来时,粪担却没有绊倒。种西瓜的人,一下下的做着手势,说是大粪一杓杓的往西瓜头上浇,做西瓜的人只好缩着头颈,隐着在发笑。
接着,西瓜就要生出,种西瓜的,就要在西瓜田的旁边,打一个茅厂,要日夜的睡在那里,预防有偷西瓜的小偷。
他又去看看西瓜,又一个个的在头上摸。同时,又用指头在每个的脑壳上弹弹。口里说“唔,这西瓜有碗口大了!”“这西瓜已经成熟了!”等等。
这晚上,他是睡在厂里的。
可巧,这晚上,便有了贼,他来偷西瓜。
防西瓜的,晚上是不睡觉的,一有举动,就晓得有贼。啊,可怜的小贼立刻被捉住了。
西瓜贼捉住之后,自然是要送官的。官,立刻就要坐堂审问。
这时,西瓜田是崩溃了,便在那个阶沿上,立刻便组织了一个法庭。有一个官,有许多衙役,排衙喝道,西瓜贼被审问了。做官的,自然又是强悍一点的家伙。
“你叫什么名字?”官开始问。
“贼!”
“你做什么的?”
“做贼!”
做贼,好直截了当!官发了怒,口里便喝打。
打打打打打,衙役们一齐喊了起来。真像一班皂隶。
“贼!”官又问,“你为什么要做贼?”
“要做贼!”
“你为什么要做贼?”
“要做贼!”
要做贼,官又发了气,口里又喝打。因为问不出口供,便要表示官的无用。
于是,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又是打打打的闹了一阵。
“你要好好的回答,贼!”官又吩咐,“你不回答是要坐囚笼的。”
“好,你问。”贼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西瓜?”
“肚子饿!”
“为什么要肚子饿?”
“呒饭吃!”
“为什么要呒饭吃?”
“不晓得!”
不晓得,自然又是打,因为这是同官开玩笑,当然只有打。
于是,又是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又打做一片。但做贼的却挣扎着想逃。
有许多衙役,都是帮助官的,他们拖住了他,跑不了,只好不动。于是,官又问:
“你把西瓜偷去做什么?”
“卖铜钿!”
“铜钿卖来做什么?”
“籴米!”
“米籴来做什么?”
“煮饭!”
“饭煮起来做什么?”
“吃。”
“吃了做什么?”
“拉屙!”
“屙拉起来做什么?”
“屙拉起来——”
“啥,屙拉起来做什么?”
“屙拉起来——”
“快说吓!”
“屙拉起把你这狗官吃。”
于是,做官的又发气,又是打。
到了这个时候,官老爷也没法,只好退了堂。种西瓜的玩意,也只好结束。做官的真是显赫了一阵,也只好将就着受了一阵奚落。事情便完了。
孩子们自然又是闹得一片价响。又得组织一种玩意儿。
这些情形,虽然隔了二三十年的时间,但我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近几年来,到处闹着饥荒,不知家乡的那些小孩子们,还能表演这些玩意否?
想到这些地方,我不禁对着这样明朗的月亮呆看。
(1935年《太白》第2卷第2期)
赏析这篇随笔以飞越的情思、通俗的语言和流畅的叙述,追忆了作者童年时代的游戏玩耍。文章既情趣盎然,又渗透着深沉的人生感慨,读来令人心潮难平。
鲁迅说过:游戏是儿童的天性。岁月的流逝,可以洗去多少人生的痕迹,唯独无法磨灭人们对童年时代的记忆。作者生长在乡村,从小就“懂得了亲切的麦秆的气息”,在各种游戏当中,唯以“种西瓜玩儿”的记忆最深。他以饱含深情又饶有趣味的讲述,为我们勾画出一幅乡村童子“月夜行乐图”:一群乡间稚子在朗静如水的月光下面,往来于打麦场和田埂上,天真无邪地嬉戏着。他们“成排的坐在有月亮的阶沿上”,按照游戏的规则和程序进入角色,时而“西瓜”、时而偷瓜贼,时而老爷、时而衙役,玩得十分起劲。作者的叙述也是津津有味。通过这些回忆,作者渐渐地回到了美好的童年,我们也被带进了一个遥远而亲切的世界,体会着百感交集的人生。
眼前堆满了电动火车、电子游戏机、卡通娃娃等各种现代玩具,在美丽的假日,被父母牵着手去公园划船、看动物的孩子们,恐怕是很难想象和理解此文所描写的生活了。在苦难的岁月里,留给穷人孩子们的是生活的艰辛和无尽的劳作。即令他们在无邪的童年,在快乐的游戏时,仍不忘日子的煎熬,无意识地承担着贫穷的重负,为生计而奔忙。像玩在我们都熟知的“丢手绢儿”、“找朋友”之类的游戏与他们无涉。他们从小就知道“稼穑之难”,所以才爱“种西瓜”而绝不想象种种阔人的奢侈玩意儿。他们还知道旧中国里官老爷与衙役们的凶狠,打起人是不讲道理的,于是在游戏中这一切也居然被顺理成章地重复演练着。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呵!想一想鲁迅小说《故乡》中的闰土,是怎样从一个手执钢叉、朝气蓬勃的可爱少年变成一个怯懦、困顿和麻木的中年汉子,那一声“老爷”的称呼是怎样无情地宣告着中国古老生存法则的蛮横与循环,我们真禁不住为他们担起心来——那些“种西瓜玩儿”的可爱的孩子们,不知后来怎样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许杰在这篇随笔中显示了高超的叙述技巧。整篇文章记叙了“种西瓜”游戏的全部过程,叙述起来井井有条,层次极为清晰。全篇以人物对话为主,却能起伏跌宕,生动活泼,毫不呆板、枯燥。文章的语言清新朴素,十分契合叙述内容,散发着浓郁的乡土生活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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