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弩离开我们快五周年了。我们怀念他、谈论他时,还是亲切地感到,他仿佛依然活在我们身边:一位难得的率真的人,一位难得的才气纵横的人。
我是1933年在上海和他认识的。那时他刚从日本回来,参加了左联。我却转到了电影工作的岗位,和他的接触不多。接触得最多的是1938到1941年在桂林的时候,和他和宋云彬和秦似合作办了《野草》。1948年又在香港复刊了《野草》,这期间接触也不少。
他是一个落拓不羁,不修边幅,不注意衣着,也不注意理发的人。讲真,不怕得罪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属于古人所谓的“狂狷之士”。他不拘小节,小事马马虎虎,大事决不糊涂,他重友谊,重信义,关心旁人远远胜于关心自己。他从不计较自己的待遇和地位。
以他既是黄埔毕业,又是留苏学生的资格,以他多年参加革命工作的经历,解放后他从香港回到北京,对于安排他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部的主管,他毫无意见,尽管有人为他感到大才小用位子低。十年“文革”,他在山西坐了七年多的牢,被判的是无期徒刑。1976年受到“特赦”,拖着病体回到北京,每个月只能向派出所领取十八块钱不够生活支出的生活费,正是自顾不暇,我见到他时,他提出的却是希望帮助解决远在香港的作家高旅的问题,而不是要求帮助改善他自己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埋怨过自己不幸和不公平的遭遇。
他很珍视友情。他和胡风关系好,但不少文艺上的观点两人并不一致,有过争论,这无碍于他们的私人情谊。胡风被批,他不跟着反胡。在“两个口号”的问题上,他是支持胡风的,在口头上和我争论过,这也无碍于我们之间的友谊。
他和康泽之间的关系不少人感到兴趣。他把友谊和政治观点分开。他不讳言和康泽的友谊,也不讳言和国民党的“十三太保”如邦悌等人的熟悉。这在当年进步人士当中,简直需要有些勇气才做得到,他留苏时和蒋经国也是同学,却从不提他。
另一方面,他和陈赓也很熟,也从不用来标榜。他还和党和国家一些主要领导人也是留苏同学,他就更不在人前谈论了。
绀弩和康泽交往时,并不是心中无数,没有分寸的。他尽可能利用康泽的关系做一些对革命有益的工作。1934年他接受了林柏生的邀请,去编汪精卫的南京《中华日报》的副刊《动向》。我们有的人反对,他说,人家把地盘送给你,你还不要?可见他是有想法的,不是糊里糊涂的,后来组织上也同意了他去利用这一块园地。
他是彻底的自由主义。周总理说过他是“大自由主义者”。他又自认是民主个人主义。不注意生活细节,不小心烟火,使他在北大荒时引起了一场火灾,被判为“纵火犯”,坐了一年牢。我对总理说,绀弩这人,不听话,胡说些话,都有可能,但放火是绝对不可能的。绀弩有一首送给我的诗《谢夏公赠八皮罗士》,许多人不知道“八皮罗士”,那是苏联的长嘴烟卷;很多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烟给他,正是我听说他不小心失火是由于抽烟,这才送他烟抽。他在诗中说“八皮罗士产苏联,长者深情不夜天”,他称我为“长者”,只是因为我年纪比他大,其实也不过大三岁罢了。
绀弩进过黄埔,学过军事。抗日战争期间我们被迫执笔谈兵,分析战局,有时还引用克劳塞维斯等人的理论,他就笑我们说,我也不懂军事,不过比起你们来总还是内行一点点。
他学过军事,但未成将才。除了黄埔军校和莫斯科中山大学,他没有进过什么正规学校。但他从小就读过不少古典文学的书,传统的底子比较厚。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文章写得好,诗也写得好。他很早就成了著名的杂文家,晚年又成了著名的旧体诗人。他对于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也是很有成就的。他对《水浒》的研究很有名,其实对《红楼梦》的研究并不在《水浒》之下,《探春论》就写得很深刻,去世前不久发表的《论小红》也是许多人赞赏的。他还准备写一篇《论贾宝玉》,可惜没有动笔就离开人世了。
绀弩的杂文成就是很高的。当年在《申报·自由谈》上,有两个人的杂文写得很像鲁迅,可以乱真,一位是唐弢,一位就是绀弩;唐弢是刻意学鲁,绀弩是随意为之。绀弩后来有文章说,鲁迅死后无杂文,这说得有些过头。我认为,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当推绀弩为第一人。他写杂文不拘一格,不陷于一个程式,绝对不八股,真是多采多姿。在桂林那几年,是他杂文创作的黄金时代,优秀之作,传诵一时之作,如《韩康的药店》、《兔先生的发言》等等,就都是那个时候在他笔底诞生的。和他的杂文一样,他的旧体诗也是不拘一格的,新文学作家旧体诗写得好的,不过鲁迅、郁达夫、田汉……绀弩也是一个。他们都有基本功,有传统的底子,不是连平仄、对仗、音韵都不懂的人那样胡写一气。绀弩写北大荒劳动的诗很有新意,写“文革”的诗很深刻。“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真是深刻的名句。
就在绀弩逝世五周年快要到来的时候,我们又失去了他的老伴周颖。由于绀弩的诗中称她为“周婆”,人们也都爱称她为“周婆”,表示尊敬和亲切。绀弩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好伴侣,没有她的照料,绀弩的生活一定要比已经经历过的愁苦得多,恐怕也不大可能那样安然度过最后的几年。周颖不是一位小天地中的家庭妇女,她年轻时候就参加了革命,解放前夕为争取国民党影响下的总工会立过大功,在协助朱学范上出过大力,实在是值得人们敬佩的。在这里,借此对她表示深切的悼念和敬意!
1991.3.
(1991年3月20日《文汇报》)
赏析夏衍《绀弩还活着》一文,使我们看到一个活着的聂老。
怀人之作很不好写,也不易写好,特别是以随笔形式出之者。它不能写成鉴定,几项优点,几项缺点,只有筋骨,面无血肉,也不能写成传记,从生到死,逐年写去,有闻皆录,唯恐不细。但它又应具有鉴定的精确性,传记的丰满性,不但不能把活人写死,倒要把死者写活。这就需要作者锐利的眼力和矫健的笔力,对所怀人能作准确的判断,对所记事能作精心的取舍,该详处则详,该略处则略。
本文一开头,夏公就强调了聂老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率真,一是才气纵横。夏公一生阅人多矣,聂老又是他的知交,证之各家对聂老的评论,夏说实最精当,有此二点,聂老之为人,之为文,全部涵盖在内了。
谈聂老的率真,采取了叙述的方式。对人,对己,对敌,对友,对顺境,对逆境,从日常生活的待人接物中,具见聂的真,所谓“不怕得罪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拘小节,小事马马虎虎,大事决不胡涂”,“重友谊,重信义,关心旁人远远胜于关心自己”,“从不计较自己的待遇和地位”,等等。而关怀高旅及谢夏公赠“八皮罗士”两段,均夏公身历,娓娓道来,益增亲切之感。
谈聂老为文的“才气纵横”,则采取了述评的方法。其古典文学研究的成就,其杂文创作的多采多姿,其旧体诗的不拘一格,别具新意,看来都给夏公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他盛赞聂之《探春论》、《论小红》,深憾《论贾宝玉》之未及动笔,称聂的杂文为“鲁迅以后杂文写得最好的”,誉聂作“文革”诗“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交心坦白难”为“真是深刻的名句”。我看这都是夏公的肺腑之言,而绝非泛泛之论。
聂老前半生经历之辉煌,怕是难有伦比,他后半生的坎坷,更令人难以想象。幸有老伴周颖患难与共,生死以之。夏公文末指出:“绀弩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好伴侣,没有她的照料,绀弩的生活一定要比已经经历过的愁苦得多,恐怕还不大可能那样安然渡过最后的几年”。聂老和“周婆”都是为人民解放事业立过大功,出过大力的,晚年须靠一对老翁、老妪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方得安度,也就够令人心酸的了。
我过去的一个学生,是聂老挚友陈迩冬先生的快婿。我曾请他陪我去看望我久仰的聂老时,聂老已病重垂危。慈祥爽朗的“周婆”引我们到床前。聂老面容清癯,骨瘦如柴,整日仰卧,双腿向上蜷曲,时已不能言语,得知我的来意后,只微微颔首,略显笑意。我们告辞时,他吃力地举手示意。
现在聂老作古已逾五年,周婆亦已仙逝。我无资格写悼念文章,就借作此小文的机会,略表我的悼念之意。的确我也感到:聂老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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