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蒲松龄老先生,我一向在崇敬之外有几分亲切感。倒并非因为我有一半山东血统,并在蒲家庄左近住过一阵,相识过他的一些后辈同乡。实在的是因为这人不摆架子,不装一副大作家的唬人面孔。写小说就写小说。虽在小说中洒满了他的孤愤、怨恨、同情、钟爱,让读者在文学享受中受他的思想影响。但在动笔时绝不先装出个教训人的面孔来。他算不上思想家,但他也不勉强装作思想家;他一生穷愁潦倒,却也不冒充阔老大亨。七十多岁熬上个贡生,混了一套袍褂,始终不穿,七十四岁那天他儿子找个画像师为他写真,极力撺掇他穿上这套礼服。他穿了,画完一看,越琢磨越别扭,特意在画像上写明:“为余绘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去世后所怪笑也!”这就是他为人的真实处。人真文方能真,有真才能谈到善与美。
如今蒲老先生的宅居却是体面起来了,山石花草,粉墙漆门,清堂洁舍,在全村里出类拔萃。我想他若在世,能过一天这种有派头的日子也好了。可惜这宅子他是分来的祖产,到他手破旧得连门也没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政府和当地文物工作者为修整这故居所花的财力,所尽的心意,这终究是老作家遗物中仅存者之一。比如他的坟墓,就在大破四旧之际毁得不成样子。雍正三年张元撰写了个“柳泉先生墓表”,刻成石碑。为的是留给后人一点研究资料。旗手大旗一摇,石碑化为灰尘。打倒“四人帮”后,茅盾先生重写蒲松龄墓碑,特在左侧记上了一笔:“此处原有张元撰柳泉先生墓表碑一座,于文化大革命中毁于林彪四人帮篡党夺权之祸”。我看了心里酸酸的。这两行字很能表达茅盾先生的心情和品格。茅公也作了古人,这碑本身也是珍贵文物了,倒不如筑个亭子,把这碑也保存得好些。
村东的柳泉,确是夏日乘凉的好所在,几十棵柳树、一汪清泉,依傍在南北大路之侧。夏天沏一壶茶,放两把烟,自己乘凉,也招待汗流浃背、口干舌燥的匆匆行人。行人既饮茶,又歇腿,没有不扯几句闲话的道理。听的人既不放录音机,又未必当面作笔记。说的人也不怕抓辫子追谣言,于是上下古今,花精狐鬼,信口开河,真假相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完拔腿就走。在闲扯谈中作家就汲取了创作素材和语言营养。有人认为关于蒲松龄的这一传说未必可靠。你到柳泉看看,就会认为也未必不可靠。古泉旁边,绿柳荫下,恰是闲扯的好环境。当然,那时柳泉号称“满井”,是躬身即可捧而饮之的一汪清水,不是现在这样多少丈深不见水的枯井筒,那亭子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红柱翘檐,只不过是个茅草窝棚罢了。话说回来,蒲老先生也先要在生活中尝遍酸甜苦辣,揣摩透世态人情,琢磨出人生哲理,才能把这些道听途说打磨成艺术珍品。若无本人的亲身体验、生活积累,只凭道听途说,是写不成《聊斋志异》这样的传世之作的,如今如果有人指望东打听一件新闻、西寻问一件佚事,就想写出好文章,我劝他去蒲松龄故居看看那两块砚台——我知道这样的人是有的。
这真是两块快磨穿了的陋砚啊,石头既不出名,雕工也不出众,可是满是笔痕,满是墨迹。看来他活了七十几年,这砚台也伴随他六十多年。顺治十五年考秀才用的是它,此后他多少次考场失败伴随着的也是它。带着它上高邮、宝应当幕友,又带着它教私塾、坐冷板凳。一面过着“终岁不知肉味”,“贫病出无驴”的苦日子,一边用这砚台写他的《聊斋志异》。这两方砚台,缺棱少角,记录下作家辛苦耕耘的一生,帮他为我们的文化宝库增添了如此瑰丽巨大的财富。砚台旁边还有一只铜做的,熏得漆黑的手炉。这手炉使人仿佛看到在苦寒的冬夜,在缺门少窗、透风漏雪的屋内,写几页手冻僵了就烤烤手,烤一刻手缓过劲来又奋笔疾书的穷作家的劳苦相。我于是想到,蒲松龄是这么贫困、而又是这么富有。他享受的是贫困、献给人民的是富有。屡考不中,使他到死没尝到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滋味,却使他磨练出多少篇锦绣文章。福兮祸兮?中国并不少他一个封建时代的巨宦或乡绅,但少不得这样一位描情述事的圣手,也许考不中的不幸正是他的大幸!
蒲松龄的文章瑰宝,和他的清贫生活,耿直性格互为依存。人们去蒲松龄故居,首先不是看风景,其次也不只是看古物,要紧的是从遗物中了解那个故人和他所生存的社会面貌,能不能既把故居故物整修保管好,又不一切翻新,弄得像个高干住宅,而失去原有基调和气氛呢?
我从蒲家庄出来时,心中既感到在社会主义中国从事文学工作十分幸福,又面对蒲松龄先生艰苦一生羞愧得不能自已。我走的这段路,蒲松龄生前恰也走过,有一天他半夜从瓮口回来,突然碰上大雨,人困马饥,好容易遇到一户人家,主人却叹息说自己正揭不开锅。拿不出人食马料招待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再往前走。可前边是什么路啊!“下关暝黑闻风雷,倒峡翻盆山雨来”,“来时当道僵师卧,我行至此马腾惊。云是虎噬远行客,髑髅啮绝断股肱。”连滚带爬,直到鸡叫才到“篾席破败黄茅卷”的家。如今看着这望不见边的工矿厂房,万家灯火的宿舍农庄,车上满载的棉花、粮食、陶瓷、煤炭。感到和蒲老先生相反,自己从人民身上取得的过分富有了,而献出的竟是如此贫乏。
巴金老师说:“作家不过是一种职业,一个工作岗位。”“我重视、热爱这个职业,这个岗位,因为我可以用我的笔战斗,通过种种考验为读者、为人民服务。”蒲松龄的时代,作家还谈不上是一种职业。他要靠教书挣饭吃,才得以坚守这个“工作岗位”,为读者、为人民服务。而他竟服务得这么好、这么有成绩。这实在对我们是极大的鞭策和激励。我们应当鞠躬尽瘁,为人民服务得更好些。
(1986年百花文艺出版社《樱花·孔雀·葡萄》)
赏析这是一篇杂记见闻随笔,是作者意之所之、兴之所至、深思臆想的记录。此文以幽默、调侃的外表出现,以浓郁、深重的情感为内涵。读来亲切纯朴,恳挚明快,好像与人聊天,细品起来,思深绪繁,含有深刻的意味。
具体说来,这篇杂记有如下特点:
一是内容博杂,以小见大。作者时而倾吐内心感受,时而着眼生活实景,时而又感慨万千。忽此忽彼,散漫自由,看似无定格,实则自成定格。全文采用夹叙夹议或以议代叙的笔调,借谈天说地的方式,挥洒自如,纵横驰骋,轻松真切地抒写了自己的感受和议论。作者似乎不经意的抒写着:蒲松龄穿贡生袍褂的故事,蒲松龄故居的墓碑,两块砚台,一只手炉,雨中借宿遭人拒绝等琐碎的内容,然而在衔接自然的巧妙安排下,行文却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杂而不乱,神思贯一。通过这些博杂的内容,借古说今,阐述一个深刻道理:耿介的性格,清贫的生活,造就了蒲松龄这样伟大的作家;对照现在,社会主义的作家应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这些零星杂碎的一斑一点,一枝一叶,无不渗透着作者的凝重和庄严,渗透着作者对蒲松龄的敬重与厚爱。
二是个性浓郁,侧重议论。作者善拉扯,带情感,亦庄亦谐,发挥议论,从议中出叙或以议代叙,善冶情感与议论为一炉。全篇找不到一句不带作者感情色彩的叙述,在叙述前后都有议论,议中引叙,叙中有议。议论虽多,并不枯燥,幽默、调侃的语言,使得这些议论充满浓郁的个人色彩。那些独到的见解,独特的感受,精到的议论,引人入胜,令读者感受得实在,领悟得分明。如开头“对蒲松龄老先生,我一向在崇敬之外有几分亲切感。”如良朋话旧,娓娓而谈。又如“他算不上思想家,但他也不勉强装作思想家;他一生穷愁潦倒,却也不冒充阔老大亨。”幽默、调侃的语言,以议代叙的笔调,表现蒲松龄为人的真率,同时旁敲侧击地嘲讽了现实社会中某些俗相。又如“蒲松龄是这么贫困、而又是这么富有。他享受的是贫困、献给人民的是富有。”这既是对蒲松龄一生的高度评价,也是作者访问柳泉获得的深刻独到的感受。此类议论比比皆是,像串线的珍珠,熠熠发光,展示了作者热情、诙谐、健谈的个性和对社会人情的深刻体察与见解。
三是亲切自然,亦庄亦谐。大量使用现代口语、俗语,明白如话,风趣潇洒,轻松自如地道出深刻道理。读着这篇杂记,如听作者饭后聊天,“聊”味十足。全文没有一词一句不通俗,做比喻,使形容,用的都是现代流行的口语、俗语,如“不摆架子,不装一副大作家的唬人面孔。写小说就写小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完拔腿就走。”十分明快洒脱,幽默俏皮,作者的思想观点和见解,不知不觉的渗透到读者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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