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走访罢神府煤田,在朋友们的怂恿下驱车就近拜谒了一下成吉思汗陵。在此之前,我曾先后不知游览过多少封建帝王陵丘、古圣先贤安息之地,览古兴怀,都或多或少产生过一些感触和兴叹。但还大多是“对景无心”,看罢离去,也就渐渐地淡忘了。可这次凭吊罢成陵却似乎不同,一种萦回于脑际的悠悠思绪,浑像那鄂尔多斯草原上的缕缕白云一样,总是撩拨不开。它一直在我的眼前游荡着、飘拂着。
成吉思汗这个十三世纪从蒙古草原上腾飞起的雄鹰,用马蹄声震撼了世界的征服者,曾被毛泽东同志称为“一代天骄”,被日本著名学者小林高四郎誉为一个“认为征服世界是可能的人”。他炫赫一时的功业,有人作纵的比较,认为他“疆域之袤,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魏源);也有人作横的比较,说他“曾统一亚洲,并亦远跨欧陆,功业非亚力山大拿破仑可及”(何若谷)。不管怎么说,他所创造的自黑海至太平洋的成吉思汗大帝国,确实是空前绝后的。后来,到他的孙子忽必烈正式建立元朝,自此纳入中国封建王朝统治系列,文治武功,工业农业、科学文化,都是成就斐然,大有可观的。尤其是在中外贸易和文化交流方面,更是空前活跃,非前代所能比拟。所有这些都有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行记》等书为证,此处就不用赘述了。
如果当时有人把成吉思汗的西征以及随后拔都、诺垓与阿里不哥的两次侵入欧洲记录下来,那无论如何怕要比艾森豪威尔的《远征欧陆》厚几十倍吧。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从成吉思汗在斡难河源头登上可汗大位起,经过十五代,仅仅一百六十二年,如果从忽必烈正式定国号算起,仅仅九十七年,这个征服王朝就被明大将徐达给打上棺盖钉而寿终正寝了呢?这是任每一个拜谒成陵的旅游者,在兴叹“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之余,所不能不久久思考的一个问题了。
为了解开这个扣子,我从成陵归来之后,又大发“历史考证癖”,特地找了《蒙古秘史》、《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传》、《元朝史话》、《蒙古帝国史》等有关书籍查阅,发现其说法不外以下几点:即民族歧视和压迫、统治集团内部的纷争、饥荒之荐臻、诛杀过滥等。日本学者小林高四郎分析较深,认为“农业文明与游牧之间的矛盾,是征服王朝走向瓦解之一因”。而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即沿袭南宋文人谢枋得《叠山集》、郑思肖《心史》等书中所传的“九儒十丐说”。其实细谙历史,也未必尽然。如《古微堂外集》卷三记载:“……太祖龙兴,即用耶律楚材,固非以汉人为不足用也”(耶律楚材,本契丹皇族,不过汉化很深罢了。——笔者注)。再如《紫山大全集》卷二十六中又说:“亡金举子到殿,免身杂役。我朝全免一家杂役,延及子孙”。至于忽必烈之重用汉族知识分子刘秉忠、张文谦、王鹗、杨惟中、姚枢等,更是史有明文,为史家所称道,恰如《道园学古录》卷四十二所记载的:“昔我世祖皇帝……诸贤置诸帷幄,尊礼而信任之。暨登极改元,则皆在辅相论思之列矣。”我甚至还从郑振铎先生所著的《文学史纲》(商务印书馆版)里看到以下一段文字:
但蒙古人虽毁陷了报达及其他波斯名城,对于文人却还知道保护。当时历史家、传记家出现了不少,神秘家(Mysties)也不少,其中以柯白拉(Kubra)为最有名,他死于公元1221年蒙古人攻陷克瓦拉辛(Khawarazm)城之役,据某史家说,成吉思汗早已知道柯白拉的名字,要想保存他,便差了一个使者对他说道:“现在要攻克瓦斯辛城而屠杀城中的人民,你是当代最伟大的有德的人,应该出城来,到我这里住,免得同归于尽。”柯白拉却答道:“要我出来我便和城中的人民一同出来。”因此便死于城中。(《文学史纲》243—244页)
从以上所引的几段记述看,成吉思汗及其子孙,虽本人文化档次较低,然而却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视知识分子为“臭老九”,把他们绝对列入另册。因此,以人云亦云的“九儒十丐说”,作为元朝国祚不久的一条凭据,似有欠公允。
那么,一个和历代封建王朝比起来,并不算封闭保守,军事实力和经济基础又相当雄厚,并注意从各民族(包括异国)中延揽人材的政权,怎么会像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来得如此迅猛,又消退得如此之快速呢?前人如李文田在元秘史注中无法解释,只能陷入宿命论,说什么“天之所废,人焉能支!”这和项羽在最后困危之时所说的“此天亡我,非战之过也”,没什么两样。可惜这种说法既不科学,也难以服人。
实际上,细谙诸多史籍,元之覆亡如前所述,原因确实是多方面的。应该说从“日本丧其精锐,海都哄于萧墙”开始,这个王朝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特别是到了晚期,上层内讧加剧,下层无官不贪,这就加速了这艘业已千疮百孔大船的沉没。《草木子·杂俎篇》记元末官吏“向人讨钱,各有名目,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官事面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赉发钱,论事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官美曰好地分,补得职近曰好窠窟,不知忠君爱国为何物也。”翻阅这一段记述,不禁叫人触目惊心,官贪吏污竟发展到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纲何所系,民又何以堪,不很快败亡才是怪事。有道是“成由节俭败由奢”,看来元朝之覆亡也没有逃脱这一规律啊。
哎,历史变迁,沧海桑田,成吉思汗不愧是蒙古族历史上一位著名的民族英雄,他以自己超常的勇敢和卓越的指挥才能,首先统一了蒙古各部,进而又挥师东下灭夏、伐金,最后完成全中国的统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至于末代元顺帝为的一败涂地,则完全是咎由自取。这也就是俗话说的:“大丈夫难保子孝孙贤”。上比千古一帝短命的秦王朝,似乎我们也不必为这位征战一生的草原英雄在夺取政权之后未能长治久安而过份叹息了。
成陵归来,思绪漫漫,接着又翻捡史籍,真如补上了一堂蒙古史课,越想越觉得这次顺路拜谒成陵真可谓不虚此行啊!
1988年初夏
(《神金坪闲话》)
赏析览古兴怀,是中国古代诗文的传统主题之一,其中不乏千古绝唱,只是大都逃不出悲观虚无的基调。本文以凭吊成吉思汗陵为缘起,通过对蒙古大帝国兴衰存亡原因的探索,深刻地揭示了“成由节俭败由奢”这一历史发展的规律,实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在拜谒成陵之前,作者也曾游览过许多古代帝王圣贤的陵寝,但由于对景无心,随着离去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一次悠悠思绪,却总也撩拨不开。从而给读者头脑中打上了一个问号:为什么同样的吊古伤怀,竟会产生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作为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他有别于历代开国帝王的地方,不是他的民族,而是那炫赫一时的盖世功业。作者引用古今中外伟人学者以不同角度对成吉思汗的评价,从纵、横两方面论证了成吉思汗大帝国的空前绝后,而他的孙子忽必烈创建的元朝,也是“成就斐然,大有可观”。如果说,作者在这里解答了上段里提出的问题,那么,他紧接着又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如此强盛的一个王朝,竟像钱塘江潮水一样,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呢?
文似看山不喜平,而云海雾中之山,尤有可观。作者层层设问,先扬后抑,紧紧围绕蒙古帝国兴衰原因这一主题,从政治、民族、自然和文化各个不同的角度进行多方透视,给人扑朔迷离、眼花缭乱的感觉,最后综前所述,强调指出元末吏治的腐败和社会的黑暗,不无敲古钟以警世人之意。结尾再次写道拜谒成陵“不虚此行”,既与开头遥相呼应,又使人回味无穷,感慨不已。
本文名为“漫思”,实则“凝神”。当作者浏览群书、广征博引之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其思虑之际可谓“漫”矣!方其漫思之时,用墨如泼:写蒙古帝国强盛的笔势,就像高涨的钱塘潮水,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简直是不厌其烦,唯其不足!及其蓦然回首其败亡之速,则惜墨如金,只用了一句话,不肯多用一个字,恰似涨到了顶点的钱塘潮水,陡然间一落千丈!元亡的种种原因,如民族歧视压迫、统治集团内讧、诛杀过滥、九儒十丐等等,也都视其与主题“成由节俭败由奢”的关系而定,或者点到即止,或者一笔带过,或者详加考证,其笔墨之运用,可谓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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