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
一楔子
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吧。这是一种顶躲懒顶顽皮的说法,至少于我有点对胃口。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究竟当年是怎么一回事,固然一点都说不出,只惘惘然独自凝想而已。想也想不出什么来,只一味空空的惘惘然吧。
即如今日,住在这荒僻城墙边的胡同里,三四间方正的矮屋,一大块方正的院落,寒来暑往,也无非冰箱撤去换上泥炉子,夏布衫收起找出皮袍子来,……凡此之流不含胡是我的遭遇。若说有感,复何所感?若说无所感,岂不呜呼哀哉耶!好在区区文才的消长,不关乎世道人心,“理他呢”!
无奈昔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也,颇有点儿sentimental。伤春叹夏,当时几乎当作家常便饭般咬嚼。不怕“寒尘”,试从头讲起。
爱月眠迟是老牌的雅人高致。眠月呢,以名色看总不失为雅事,而事实上也有未必然的。在此先就最通行的说,即明张岱所谓“杭州人避月如仇”;也是我所说的,“到月光遍浸长廊,我们在床上了;到月光斜切纸窗,我们早睡着了”。再素朴点,月亮起来,纳头困倒;到月亮下去,骨碌碌爬起身来。凡这般眠月的人是有福的,他们永远不用安眠药水的。我有时也这么睡,实在其味无穷,名言不得。(读者们切不可从字夹缝里看文章,致陷于不素朴之咎。)你们想,这真俗得多们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岂不很好。管它月儿是圆的是缺的,管它有没有蟾蜍和玉兔,有没有娇滴滴梅兰芳式的嫦娥呢。听说有一回庭中望月,有一老妈诧异着:“今儿晚上,月亮怎么啦!”(怎字重读)懂得看看这并不曾怎么的月亮就算得雅人吗?不将为老妈子所笑乎!
二正传
湖楼几个月的闲居,真真是闲居而已,绝非有意于混充隐逸。惟湖山的姝丽朝夕招邀,使我们有时颠倒得不能自休。其时新得一友曰白采,既未谋面,亦不知其家世,只从他时时邮寄来的凄丽的诗句中,发见他的性情和神态。
老桂两株高与水泥阑干齐。凭阑可近察湖的银容,远挹山的黛色。楼南向微西,不遮月色,故其升沉了无翳碍。有时被轻云护着,廊上浅映出乳白的晕华;有时碧天无际,则遍浸着冰莹的清光。我们卧室在楼廊内,短梦初歇,每从窗棂间窥见月色的多少,便起来看看,萧萧的夜风打着惺忪的脸,感到轻微的瑟缩。静夜与明湖悄然并卧于圆月下,我们亦无语倦而倚着,终久支不住饧软的眼,撇了它们重寻好梦去。
其时当十三年夏,七月二十四日采君信来附有诗词,而《渔歌子》尤绝胜,并有小语云:“足下与阿环亦有此趣事否?”所谓“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我们俩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已。采君真真是个南国“佳人”!今则故人黄土矣!而我们的前尘前梦亦正在北地的风沙中飘荡着沉埋着。
江南苦夏,湖上尤甚。浅浅的湖水久曝烈日下,不异一锅温汤。白天热固无对,而日落之后湖水放散其潜热,夹着凉风而摇曳,我们脸上便有乍寒乍热的异感。如此直至于子夜,凉风始多,然而东方快发白了,有酷暴的日头等着来哩。
杭州山中原不少清凉的境界,若说严格的西湖,避暑云何哉,适得其反。且不论湖也罢,山也罢,最惹厌而挥之不去的便是蚊子。好天良夜,明月清风,其病蚊也尤甚。我在以下说另一种的眠月,听来怪甜蜜,钩人好梦似的。却不要真去做梦,当心蚊子!(我知道采君也有同感的,从他的来信看出来。)
月影渐近虚廊,夜静而热终不减,着枕汗便奔涌,觉得夜热殆甚于昼,我们睡在月亮底下去,我们浸在月亮中间去。然而还是困不着,非有什么“不雅之间”也(用台湾的典故,见《语丝》一四八),尤非怕杀风景也,乃真睡不着耳。我们的小朋友们也要玩月哩。榻下明晃晃烧着巨如儿指的蚊香,而他们的兴味依然健朗,我们其奈之何!正惟其如此,方得暂时分享西子湖的一杯羹和那不用一钱买的明月清风。
碧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未来的陶潜李白们如有所见,也未必会是红玛瑙的玉皇御脸,泥金的兔儿爷面孔罢。可见“月亮怎么啦!”实具颠扑不破的胜义,岂得以老妈子之言而薄之哉!
就这一端论,千万年之久,千万人之众,其同也如此其甚。再看那一端,却千变万化,永远说不清楚。非但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见,你所见,他所见的月……迥不相同已也;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像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皆迥然不同。且决非故意弄笔头。名理上的推论,趣味上的体会,尽可取来互证。这些差别,于日常生活间诚然微细到难于注意,然名理和趣味假使成立,它们的一只脚必站在这渺若毫茫,分析无尽的差别相上,则断断无疑。
我还是说说自己所感罢。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玩月便是一例),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譬如城市的人久住鸽子笼的房屋,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眼生辉的一泓满月。其时我们替他想一想,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他的心境内外迥别,蓦地相逢,俨如拘孪之书生与媚荡的名姝接手,心为境撼,失其平衡,遂没落于颠倒失据,惝怳无措的状态中。《洛神赋》上说:“予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夫怡者悦也,上曰悦,下曰不怡,故曹子建毕竟还是曹子建。
名姝也罢,美景也罢,若朝昏厮守着,作何意态呢!这是难于解答的,似应有一种极平淡,极自然的境界。尽许有人说这是热情的衰落,退潮的状态,说亦言之成理,我不想去驳它。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眠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眼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乎洞澈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若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说到此,我不禁想起陶潜的诗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何谓忘言的真意,原是闷葫芦。无论是什么,总比我信口开合强得多,古今人之不相及如此。
“玩月便玩月,睡便睡。玩月而思睡必不见月,睡而思玩月必睡不着。”这多干脆。像我这么一忽儿起来看月,一忽儿又睡了,或者竟在月下似睡非睡的躺着,这都是傻子酸丁的行径。可惜采君于来京的途中客死于吴淞江上,我还和谁讲去!
我今日虽勉强追记出这段生涯,他已不及见了。他呢,却还留给我们零残的佳句,每当低吟默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使我们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们以肮脏的心枯干的境,得重看昔年自己的影子,几乎不自信的影子。我,我们不能不致甚深的哀思和感谢。
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但我终于把它寄出去了!这虽明明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1930年上海开明书店《燕知草》)
赏析《眠月》是俞先生的随笔名篇。人们说俞平伯的散文“细腻而委婉”,“有着‘洒脱’的气息”,读《眠月》你就会感到,其“洒脱”缘于俞先生对人生探索所得到的悟。
本文的副题作“呈未曾一面的亡友白采君”,“正传”那倾心的抒与彻感的议,正是从三年前白采寄来,使他与妻子“每吟讽低徊不能自已”的一联诗文“爱月近来心却懒,中宵起坐又思眠”引发的。《眠月》发表在1927年8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8卷第8期上。1927年,这个年头,读者自不会忽略!此其时也,俞先生“五四”时反封建的热情虽渐渐淡了,但对于当时的诸多乖悖,也不会不有所困惑,因而,他心绪的怅惘,充塞在全篇的词语与意象之中。由此,《眠月》这篇随笔,便在委婉的议、细腻的诉、冷漠的抒中,活鲜鲜地映出俞平伯这位真实的诗人来;这也许恰恰是这篇随笔的艺术特色。
文章一落笔,便是一句“万有的缘法都是偶然凑泊的罢”。“缘法”,还是“万有的缘法”,自然,它既指与亡友白采这个人,也包容对此地、南国这些境,以及在那个时空间遇到的许多事。先生认为人生的际遇都是偶然凑泊的;但又不似认定,所以在“凑泊的”三字之后,加了个“顽皮”的“罢”字。这种朦胧地遣词,正好接说“回首旧尘,每疑诧于它们的无端”;又一个朦胧的“疑诧”,把读者领到“惘惘然独自凝想”和“空空的惘惘然”的意境中去,便以今日现实的我,嘲哂昔日自作多情(sentimental)之我,来论眠月。
日入月出;日入而息。爱月与思眠本是相互矛盾的,偏执一端,便被人判了雅和俗。然月的存在自有其客观永恒性,“碧天银月亘古如斯。陶潜李白所曾见,想起来未必和咱们的很不同。”而月色与对月的欣赏,因时、因人、因了你心境的细微差别,却又变化万千。由于这种差别,便生发出无尽的趣味。前代今朝关于月的那无止境的抒怀言志,皆缘于此。然而,俞先生没从具体的差别相上去说陶潜“遥遥万里辉……不眠知夕永”,那“有志不获聘”时所见之月,或李白“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的月夜思乡之情,却从名理上抽象地写出你所见、我所见、他所见的月迥然不同,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清切地看、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与不想看的看……皆不同。这种朴直、概括而又细致的推论,无疑更引起人们形象的思考和会心的玩味。
继而,俞先生又进一步深入到美学意义上去论说。原来,美,究竟在心?在物?在于物我交融?数千年间,人异其说。这里,俞先生无意于对美的本质的辩说,但在论说“玩月”时,他偏重于在心说,你看,他认为“大凡美景良辰与赏心乐事的交并,粗粗分别不外两层: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脱,熟脱则从容自然”,这不是在于玩月者的主观认知吗?不过,既然俞先生无意于论美,观点虽谬,在月谈月,却又谈出了无尽的趣味。朱光潜先生曾谈到陌生人对海潮感到了壮美,而久居海滨的渔妇,面对惊涛骇浪,只有恐怖,哪里还有美可言。俞先生也不喜欢陌生者的惊喜颠倒,追求从容自然,“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这体玩是那么超脱,达于物我两忘的境界:“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眠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是心境的冥合,或曰俱化。”这种眠月确乎契合了陶潜“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境界。
前边说过,《眠月》写于1927年,那个时代,追求现实,实到如那“月亮怎么啦”的老妈子者,恐不乏人。俞先生在议论、抒发之后,竟以傻子酸丁自嘲。此时白采于此来途中客死吴江,“眠月”之趣,还和谁讲去。这一反衬更引得读者品尝到他眠月的苦涩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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