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是珍贵的。
文学,这友谊树上的这朵朴素而美丽的花,是经得起风霜的。
鲁迅说:“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路的人,历来又少得很。”
文学,这种“文字之交”,有助于民族间的互相了解、接近、友好,有助于世界各国人民大团结的。鲁迅曾经殷切期望过中国和苏联在历来不断的“文字之交”的途中,“扩大而与世界结成真的文字之交”。
“五四”以后,我国文艺界介绍了不少俄罗斯文学作品,稍后,由俄罗斯古典文学而及于十月革命后的新文学。至于中国现代文学,什么时候,谁的作品,哪一种作品,最初引起苏联文学工作者的注意,介绍到苏联呢?
苏东坡诗云:“书生苦信书,世事仍臆度。”现在,我不免来“臆度”了。
鲁迅说:“在中国的外人,译经书、子书的是有的,但很少有认真地将现在的文化生活——无论高低,总还是文化生活——绍介给世界……”
这一实际情况,当年苏联也不例外。
中国大革命前,苏联的所谓汉学家,几乎也都浸沉在中国旧文化里。尤其是热中于《四书》、《五经》和唐宋八大家,至多也不过介绍一点像《聊斋》之类而已。至于现代中国文学,却几乎无人过问。
一九二五年春,古老的开封,在狂风呼啸、黄沙蔽天之后,冰雪解冻了,出现了一片日丽风和的气象。在这紫燕剪柳,春色宜人时节,一批参加中国革命的苏联同志,万里迢迢地来到了这座古城。其中有一位青年,他的汉文名字叫王希礼(Б.А.Васильев)。他不但会汉语,而且喜爱中国文学。这样,萍水相逢,我们彼此不但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有了共同的喜爱。从此,共同劳作之余,不愁没有聊天的话题了。
一个春雨初晴的星期天,青空万里,暖风熏人,春意是多么撩人呵!在这花香四溢,春光明媚时节,我们信步穿过了潘杨湖,登上龙亭。巍峨的铁塔,耸立在古城东北隅。北城外,沙丘起伏,浩渺苍茫,碧天黄沙,万里相映。沙天相接处,正是“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天上来”的滚滚黄水。壮哉中州!古老中州卷起的革命波涛,也正像奔腾入海的黄河,在劳动人民的血管里奔腾激荡。我们凭栏远眺,全城瓦屋鳞鳞,烟波荡漾。
我正对这壮丽景色望得出神的时候,王希礼的话声把这沉寂划破
了:
“多好呀!同志,你的故乡!我怎样才不虚此行呢!”
这话像云岗丈八石佛,令人摸不着头脑。我只能用俄语中常用来表示催问口气的一个“呶”字,来催他的下文。他继续说:
“我真想更多地作些事情呀。一天作两天、三天的事情,把休息时间也用上。”
我依然闹不清他的用意,只得再追加一个“呶”字。
“多么激动人心呀,中国的地下火要喷出来了!中国劳动人民多么浑厚、勤劳、勇敢、可爱呀!中国劳动人民一定要得到自由的。”
连他自己也似乎觉得这话绕得太远了。急着想拐到本题:
“现代中国,反映现代生活的中国文学,我们一无所知。可是我们是多么想知道呀!……”
看来,他心里充满了千言万语,泉涌一样,倾吐不及呢。我故作恬淡宁静,等他继续倾吐着:
“我们的翰林长期把我们关在古香古色的‘聊斋’里,那‘斋’呀,连窗口也没有,真闷死人了。我们要跳出‘聊斋’,吸一点新鲜空气,知道一点新东西。同志,我是外国人,阅读汉语能力有限,因此,对我这样的洋门外汉说来,首先要选择。你说吧,你们的现代文学,首先应该看谁的作品?哪种作品?顶主要的……”
“顶主要的……”我没等他说完,就接着他的话说:“顶主要的你最好先看《阿Q正传》吧。”
“《阿Q正传》?”
“是的,鲁迅的《阿Q正传》。”
“鲁迅?何许人也?”
“这将来慢慢再谈吧。你先把《阿Q正传》看看再说……”
从龙亭回来,我就把手边的一本《呐喊》送给他:
“这里边有《阿Q正传》。”
几天以后,在工作地点的休息室里,一见面,王希礼就用拍案叫绝的神气说:
“了不起!了不起!鲁迅,我看这是同我们的果戈理、契诃夫、高尔基……一样的!这是世界第一流大作家呀!了不起!”
显然,他捧着《阿Q正传》,正像捧着一团火,把他烧得坐卧难安了。他急着说下去:
“多可惜呵!这样了不起的作家,这样了不起的作品,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决心用休息时间,把它译成俄语,传布到苏联去。不过,书中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这要请你帮忙了。”
他着手翻译了。
《阿Q正传》第一章第二段里,就碰上一大堆传的名目,什么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呵,十八世纪俄罗斯大学者罗蒙诺索夫谈到俄语优点的时候,纵然说过俄语有拉丁语的丰富,可是在这一点上,却不能不感到穷于应付了。而对我来说,更难的却是像绍兴民间赌博之类。什么“天门”啦、“角回”啦等等。
我从来对一切赌博都讨厌。从小在农村时,每逢过年,到处都有各种赌博,可是我连看都讨厌看。连北方民间赌博尚且一窍不通,更不用说南方的了。这时,我不能不感到自己生活的狭隘、贫乏了。
《阿Q正传》初稿译完时,为了详实,把所有疑难都列举出来。写了一封信给鲁迅,信内附了王希礼的一页信。信中除请鲁迅解答疑难之外,还请他给俄译本写一篇序、自传,并请他附寄最近照片等等给俄译本用。据《鲁迅日记》载,这封信是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收到的。九日《日记》载:“寄曹靖华信附致王希礼笺”。其内容就是有关这事的。
在风沙呼啸中,鲁迅的复信来了,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急忙打开那信的心情。鲁迅不但详尽地解答了所有疑难,而且关于赌博还绘了一张图,按图说明“天门”等等的位置及如何赌法。这种恳切、认真的严肃态度,实令人感佩。这些第一手的详解材料,恐怕是《阿Q正传》所有外文译本都不曾得到的最详实的材料了。
同月二十九日《日记》载:“夜作《阿Q正传》及《自叙传略》讫”。六月八日《日记》又载“下午以《阿Q正传序》、《自叙传略》及照像一枚寄曹靖华”。
我们所求于他的,他都照办了。
鲁迅曾留下三篇自传。这是最初的一篇。第二篇写于一九三○年五月十六日,实际上是在第一篇自传末尾,补充了两句,所以十卷本全集未收入。第三篇未注明写作日期,十卷集出版时,据手稿抄出,附在第一篇自传后边,作为“备考”。从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三日及二十四日《日记》看来,这似为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写的。
中国现代文学,从三十年代初起,才逐渐引起苏联文艺界的注意。从那时起,关于中国文坛的情况和作品,也偶有介绍。但那毕竟像蜻蜓点水一样,一掠而过。全国解放后,中国文学作品,才较多地流传到苏联。
可是,远在这以前,在中国大革命前夕,好像第一只春燕,衔着友谊的花蕾,在风雪交加中,冲破了封建军阀的天罗地网,横越浩瀚的蒙古沙漠,飞到苏联的,却是“阿Q”。
一九六一年六月五日
(197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飞花集》)
赏析本文的主题在于歌颂中外文化交流特别是第一次将中国现代文学介绍到国外的工作。全文也是围绕着这个主题来展开的。
首先,文章用相当的笔墨来论述民族间的文化交流的重要意义和文学在这种交流中的独特作用。这就给本文引入中心事件作了理论铺垫,同时又进一步介绍了中苏文学交流的现状,那就是“中国大革命前,苏联的所谓汉学家,几乎也都浸沉在中国旧文化里。尤其是热中于《四书》、《五经》和唐宋八大家,至多也不过介绍一点像《聊斋》之类而已。至于现代中国文学,却几乎无人过问。”这种现状的描述无疑又为展开下文作了现实的铺垫。理论和现实两层铺垫之后,下文中心事件才显得更有意义。
文章接着叙述了一位前来参加中国革命的苏联人王希礼,是他第一次把中国现代文学介绍到苏联,完成了中苏人民文学交流的第一步。
然而作者并没有直接就写他着手翻译工作,而是又进行了一系列的铺垫。先是写王希礼不但会汉语,而且喜爱中国文学,这就为他以后翻译中国文学作了第一层铺垫。接着又写王希礼游览中州大地,为中国的大好河山所陶醉,为中国人民的正义斗争所激动,这才产生了翻译、介绍中国现代文学的想法。层层铺垫,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文章最后,又一次总结了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的意义,“好似春燕第一只”。
总的看来,这篇文章最显著的特色就是铺垫手法的运用。这种手法使文章不给人一种强加于人的生硬感,而是自然顺畅,顺理成章。读完之后,使人信服地觉得这次翻译工作果真是像一只报春的燕子,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而文章并没有从正面去说服人,使人不说而服,具有较强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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