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场雨,接着出了几天太阳,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结的果实很快地就都熟了。罩在果实上的纸袋有的已经胀破了。果子露在外边的那一部分果皮,有的变得深红,有的甚至作紫褐色。无疑地,果子不仅熟了,而且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熟透了。有好几只已经自动地掉到地上来。挂在枝上的,只要用手一摸,也就脱落了。
而我们的这棵桃树又相当卖力,它一口气就结了一百多个。
它是四年前我们初搬进这个院子时种上的。那时院子很荒凉,什么也没有。住在城外的刘伯伯送来一棵桃树秧——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他亲自用一根蜜桃的枝子在一个毛桃的根子上接成的。我们把它栽在院子偏西南的一个角落上。所以按年龄讲它今年应该是四岁了。照一般规律,它应该在三岁的时候就结果实。但是因为经验不足,杀虫剂喷得晚了一点(应该是在清明前几天喷射),花苞一刚开始形成就被硫磺合剂烧死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保护花苞正常发展的心太切,掺水的时候,硫磺合剂的比例重了一点。总之,这一年桃树没有开花,当然也就不会结果。不过这样一来,它倒得以休息一年。因之今年它显得分外精力饱满,一开春就花枝招展,笑得像一个刚出嫁的村姑。
正因为它是这样可爱,我们特别关心它的生活和健康。我们翻了许多有关园艺的书籍。书上谈了许多关于土壤、施肥、气候和剪枝的学问,并且还列举出许多杀虫剂的化学符号及其配制方法。但是因为我们没有专门学过园艺,这些写在纸上的道理就越看越糊涂。而桃花又是开得这样好!接受去年失败的教训,我们想如果照书本子上的道理在桃树身上又乱搞一通,它可能又要“休息”一年了。因此我们就犹豫起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但时间不等待人,花瓣慢慢地谢了,花蕊慢慢地落了,碧绿的幼桃在原来是花蕊的地方冒出来了。当然,树枝也开始穿上了一层绿衣。这个新鲜的姿态一出现,我们立刻就紧张起来,因为我们知道它会引起蚜虫和红蜘蛛的嫉妒。这些小生物会在两三个昼夜就把叶子吃得精光。树一失去绿衣,样子不仅难看,而且还会失去生长的能力,因为它全靠这层绿衣来摄取阳光和空气中的养料。怎么办呢?忧虑了一阵子以后,我们想起了送我们这棵桃树的刘伯伯。
刘伯伯是一个老单身汉,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当了四十年园丁,虽然不是专门种桃子,但却熟悉一般果树成长的规律。桃树去年剪枝就是请他来帮忙的。他本来不识字,解放后他才在扫盲班上念完初小课本。这点知识当然不足以使他看懂园艺和种果树的书籍。不过我们不是要他来谈园艺学,而是要他来告诉我们保护桃树的实际办法。
他一来就把桃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在太阳光里坐下来,叙述桃树的生活史,使它正常发育应具备的条件,以及它在各个阶段所需要的杀虫剂。他讲的道理像谈家常一样,听起来一点也不吃力。
听完了他的话,再来翻翻书架上的那几本园艺学,出乎意料,那些起初看不懂的道理现在忽然都明白了。我们按照这些道理来施肥、喷药和整枝,树就一天一天地长得茂盛起来。我们的这个小院子顿时充满了春色,也充满了希望。每天下了班以后,在它下面站一会儿,呼吸一下它所散发出来的清新的气味,精神顿时就恢复过来了。脑子疲倦了的时候,在它附近拔拔草,松松土,浇浇水,也会很快地又变得新鲜起来。这棵桃树就这样渐渐地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东西。它枝子上日渐壮大的果实,更带来意外的喜悦。
但是一个不幸的情况发生了。有四分之一以上的叶子忽然变得黄瘦起来,只有叶纹还保留着一点绿色。看样子树是病了,我们又翻了翻那些园艺学,但是找不出治疗这种疾病的线索。没有办法,我们于是又记起了那个老园丁刘伯伯。我们又把他请来,他又把这棵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他断定树是害了贫血病——照园艺学的说法,是缺乏“叶绿素”。但肥料施得很勤,水也浇得不少,这样病是怎样得来的呢?他拿起一把锄头,在树根附近挖起一块泥土。他像一位大夫似的,把这块泥土作了一番检查。原来这一部分的院子是过去用修整房屋剩下来的石灰泥和碎瓦砾填满的。现在石灰把土凝固了,树根吸收不到足够的铁质,因而贫起血来。他的处方是“打针”,因为只有这样,效果才来得快。在这个时候换土是有害的。
我们遵照他的指示弄来了一瓶硫酸铁,按照一定的比例把它掺入水中,然后在枝上划开几条裂痕,用牙刷把溶液从那儿擦进去,隔两天一次。果然不错,几天以后,绿色慢慢从叶纹四周散布开来,最后充满了整个的叶子。桃树于是又变得茂盛起来,桃子也就很快地壮大了。到了七月末的时候,它们都成了满面红光的“胖子”。
它们不仅非常丰满,而且多汁。果皮上虽然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但是非常润泽,几乎要射出闪光来。托在手上,每一个果实像一颗庞大的珠子。把这样美丽的东西吃下去,不仅可惜,简直可以说是一桩罪过。但是它到底和珠子不同,它不能放得很久。让它白白地烂掉,也是一桩罪过。
怎么办呢?我们在桃树身上花了许多劳力,也费了不少心思,它的果实当然很贵重。在种植人的眼中,这些果实简直可以说是劳力和心思的集中表现——而且这个表现还相当出色呢!把它拿来独自享受或欣赏,不仅有点太小气和自私,简直可以说是降低了它的身份和价值。经过一番商讨,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些果实拿来送朋友。我们觉得,无论就它们的内容或形式言,这个办法是再恰当不过了。
于是一种平时少有的感情生活开始了。每天早晨一起床,头一件事就是站在桃树底下,用手去摸摸那些桃子。熟透了的一触即落下来,没有熟透的仍然让它们继续留在枝上成长。我们把这些熟透了的果实(因为平时包得好,一个虫眼也没有)用手巾擦干净,陈列在起坐间的盘子里。第一个来尝到它的人是一位给我们送信的邮递员同志,他平时经常带给我们不少的喜悦和兴奋。第二个来尝的是一位多病的、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她虽然住在北京,但因为我们的工作忙,一直没机会坐在一起谈谈天。第三个尝到的也是一位二十多年前的朋友。我们虽然住得很近,但同样因为工作忙没有机会常常在一起谈心。第四个尝到的是曾经热心帮助我们孩子考学校的老同志。第五个是一位近时常为我们看病的大夫……这样一来,生活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从二十多年前的回忆一直到新近结成的友谊都在这桃子成熟的短短一周间集中地再现出来了。
桃子渐渐摘完了。但还有一只始终巴在枝上不愿意下来。甚至在立秋那天它还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相反地,它在继续壮大,几乎长得有饭碗那么粗。连我们自己也有点眼馋了。是的,除了孩子以外,我们还没有尝过一只完整的果实——我们只吃过一些夜间自动落下来,在地上跌破了皮的桃子。我们打算把这一只留给自己享受,作为这半年业余劳动的报偿。主意打定以后,我们便放心大胆地让它留在树上,让它去享受阳光和雨露,继续成长。
可是这种安全的心理很快就又被搅乱了。这只桃子忽然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上午全部红了,眼看它随时都要落下来。说来也奇怪,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倒反而不敢摸它了,当然更舍不得吃掉它。它实在是太美了,太可爱了。但是把它送给朋友?一只桃子送给谁呢?它虽然长得漂亮,但作为礼物,又似乎太单薄了。没有办法,我们又想起了那个老园丁刘伯伯。为什么老是在最后才想到这位老人呢?难道他不是我们的朋友吗?仔细检查一下,觉得自己的思想有问题。于是我们怀着惭愧的心情,赶紧打电话去请他。
他是一个朴实而又热心的人。随便什么时候请他,他总是不会推却的。在下午六点来钟的时候,他果然来了。当我们说明了我们的意思以后,他就欣然地走到桃树下,轻轻地把手伸向桃子,桃子于是便自动地落到他的巴掌心里,好像是专门等他来摘下似的。他是一个不大讲客套的人。他把桃子放在袖口上擦了两下,就坐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凳子上吃起来。他不仅会种桃子,而且还会欣赏桃子的滋味。他吃得非常痛快。看样子,他丝毫也没有怪我们请他太迟的意思;相反地,从他欣赏桃子滋味的表情看来,他倒似乎是在夸奖我们的种植技术呢——当然他没有想到这种技术完全是他传授给我们的。
看到他这种满足和赞许的神情,我们方才所感到的那种歉意和自责也就无形消散了。我们倒是从心眼里感到愉快,这种愉快可以说是我们从种桃子的劳动中所得到的最高的奖赏。
(1961年8月20日《人民日报》)
赏析初读这篇随笔,首先被作者描绘的桃子丰收景象所感染,再品味,又进一步体会到随笔的深层含意;作者通过写桃树的栽培过程、桃子的成熟,讴歌劳动者的辛劳和智慧,赞颂劳动者之间质朴而又美好的感情。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写人的方法、表现主题的方法。
本文讴歌的具体对象,是“住在城外的刘伯伯”,但全篇并没有以他为线索,也没有花浓笔重墨着意刻画他。作者只是一步一步地、毫不吝啬笔墨地写桃树和桃子,而在桃树生长的每一个关键时刻,让刘伯伯出场,且所用笔墨有限,我们甚至想象不出他的具体肖像是怎样的。就是说,文章巧妙地、不露痕迹地运用了烘云托月的方法突出了老园丁刘伯伯的神韵,自然而然地完成了主题。
开头,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桃子成熟图画:一棵树“一口气”就结了一百多只,个个胀破了包着它们的纸袋,露出了或红或紫褐色的笑脸,熟到只要用手一摸就会掉下来。看着这令人馋涎欲滴的画面,不由使人想到种桃人的辛劳。接下来的追叙,间断地提了几次刘伯伯:第一次是为荒凉的院子送来一棵桃树秧,只写了一句;第二次是用几段写了栽培中遇到难题后,如杀虫剂喷晚了,硫磺合剂的比例又重了点,把花苞烧死了,想到了刘伯伯;第三次是在桃树结果时却黄了叶子,又请来了刘伯伯。由于很自然地运用了这种反衬性的烘托、铺垫,使老园丁的形象愈来愈鲜明起来。
作者为什么用这种方法?大概一是因为桃树和种桃人的必然联系吧,桃子的成熟必然是种桃人的汗水和智慧的结晶;二是只有那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写法,更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缘故。所以用许多笔墨写桃子、写桃树的栽培为人物的刻画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文章的后半部分,着意写了劳动者之间质朴而美好的感情,而成熟了桃子,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付出劳力和心力的主人,当然把劳动果实看得很贵重,因此决定请朋友品尝桃子。邮递员、多病的老朋友、许多人都来分享这喜悦,生活因此热闹起来,友谊在短短的一周集中再现了出来。因为桃子而多了一分感情交流的机会,人们也因此获得了超出品尝桃子之上的美感享受。写桃子还是为了写人。
结尾,是画龙点睛之笔。写最后一个留在树上的大桃子,确实有“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样强烈的艺术效果。不仅如此,特别是在此又引出一位品尝桃子的人,进而把表现的感情推向高潮。桃树的主人对那只大桃子“不敢摸”、“舍不得吃”,请来了最有资格品尝它的刘伯伯。刘伯伯“欣然地走到桃树下”,“轻轻地把手伸向桃子”,“放在袖口上擦了两下”,“吃得非常痛快”。文章细致入微地写出了劳动者的性格和内心深处的情感,使主题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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