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如何写好游记,对我确实是一个难题。因为,我写的游记太少,经验太少。
我这个人很笨,也不太风雅。有些游记里描写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在我眼睛里每每看不大出来。所以,我对某些游记里所描写的风景是否那样美那样奇,不免有些怀疑。例如庐山有名的五老峰,我去爬了其中的一个峰,我费尽力气爬了一个石头陡坡,好不容易上到一个“老”的脑袋上,但是我没法瞧见这个“老头”的脸。那些小树小草也许是他的头发,汗毛,但我看和别地方的小树小草也没有什么差别。我的惟一收获是在这个“老”的头顶上又看了鄱阳湖一眼。下山时我还得靠别人帮助才没跌跤。因为我穿的是皮鞋,石头越硬,我的腿越软。五老峰之成为五个老头脑袋的峰,也许应该从鄱阳湖或别的什么地方(我说不准)去看,还要模模糊糊靠幻想的帮助,才能看出这个妙处来。如果去爬山,跟爬别的山也差不多,你决不会发现自己是在另一个人的脑袋上爬。我这个人有点像《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这位老先生游西湖时只懂吃便宜的小吃,却不会欣赏有名的风景。不过《儒林外史》中的这一幅漫画意外地记下了几百年前的西湖边的便宜小吃,可以和今天比较一下。这幅漫画是马二先生这类人眼光中的“西湖风景”,或风景之一角,带点人间烟火气的一角,无文人骚客之雅,却别开生面,独具一格。
我也游过一次西湖,大概是由于已经吃饱之故,我没有像马二先生那样注意小吃。如果现在谁考问我,当时西湖边有些什么小吃,我是回答不上来的。我只记得个大概,西湖小巧玲珑,和一望无边的太湖比起来,各有各的美。可是我说不出来西湖一共有几个“景”,每个“景”各有什么特点。当时就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所以,游了之后,我没有写“记”。
很不幸,我这个有游兴的人真正出游的机会并不太多,“记”则更少。写了一篇印度游记,其中一部分内容是靠保存下来的“导游说明”才写出来的。我哪里能一下就记住莫卧儿王朝第几代王的名字,和某一个塔一共有几层,墙壁上面都雕刻了一些什么玩意儿。有人说我记忆力真好,游了那么一会儿,就什么都记住了,其诀窍就在此,我保存了“说明书”,另外还保存了一些照片。我的游记不那么别致,不那么独出心裁,其原因也在于此。
煞了半天风景(其实是交我自己的底,说明我对游记这一文学体裁不在行),但我还得表一个态。我不在行,并不等于我不喜欢。好的游记,我还是要看的。
我也读过一点古人的游记,有些我喜欢,因为那都是言之有物,文笔简洁的散文。但是,对那些装腔作势,言过其实的老一套的文章却不太感兴趣。照着某些人的得意之作去写,很容易搞成“游记八股”。我也曾按图索骥地去寻找过某些名胜,如什么“八景”,什么“十景”之类,时常感到失望,有时找不到,或找到后又觉得不过如此,吹得未免有些过分。
我觉得,偶然碰上的某些并非“名胜”的平凡的山山水水倒是更给人以快乐。因为那里空气清新,充满野草闲花,安安静静,比起排着队拥挤着上黄山、华山少担许多风险,而又的确可以得到一些休息。假如想运动一下,场地也宽阔得多。我们在王府井大街已经挤够了,又何必一起都到黄山或华山去挤呢?
如果为了赚外汇,吸引外国游客,我们的导游介绍更要摆脱八股;此外还得有个安排计划,不能叫大家一拥而上,使得吃喝拉撒睡都成问题。
游记里所记的不应只是山,石,花,树,泉水,瀑布,寺庙,古迹等。这些东西要记,因为可以满足没有机会出游的人们,给他们一些在日常生活里享受不到的东西。但我想,不应只写这些东西。例如说,风俗人情,凡夫俗子,这些活的东西也许更能吸引人,至少是更能吸引我。是否可以破格让这些东西也进入游记?
人们是好奇的,也是爱美的。“奇”和“美”的表达,不能凭堆砌一堆故作惊人的(又是老一套的)形容词和副词来实现。老老实实,朴朴素素,你要真能说出那个“奇”和“美”的所以然来,那也是好游记。用人人都懂的大白话表现出这些东西来,才是真本事。
“美”既包括了客观的东西,也包括了主观的感受在内。同一个东西,是否美,可以因时因人而异。
例如庐山,在夏天的游客看来是美的。因为它树多雾多,而又凉爽。到秋天的时候去,就不一定了,树和雾都在,而凉爽已变成了寒冷。像我这样的人秋天游庐山,简直不好受。我生平就这么样在秋天到过庐山一次。我最怕的是冬天早到,而这次我去庐山却是提前过冬。我一天到晚哆哆嗦嗦,把别人带的寒衣借了好几件穿上,还提不起劲儿来。我眼看森林,耳听松涛,却毫无诗兴。松涛越响,我越害怕。如果听松涛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可能仍然感到兴趣。如果是在夏天,说不定松涛也能诱惑我,胡诌几句来冒充诗人的。
这次庐山之游,我留下的印象主要是:寒冷:出门就得上下坡(这对我这个没带布鞋、腿脚不灵的人大为不利);五老峰的滑溜溜石头坡;浅浅的一个仙人洞;夜晚响得特别带劲的松涛;我自己的气喘呼呼。但是我也有收获,就是:我明白了夏天到这地方来住一阵,可能是一种享受。
现在我记得最牢的是牯岭的那条小街,出门就遇见的小坡,和我散步时喜欢看几眼的一条小溪,还有新鲜的空气。我最不知道的是:庐山从整体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也没有领略游山的愉快。所以,关于庐山,我写不出游记来。
话又说回来,就在我抱怨的那个时候,还是不断有年轻人挎着包,自备干粮,兴致勃勃用两腿从小路爬上庐山,还要急急忙忙赶几个地方去寻幽探胜。他们一定不会像我那样怕冷,一定会发现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感受许多我未领会的乐趣。如果要写,肯定会写出好游记来。因为探访秋天的庐山的人比享受夏天的庐山的人要难一些,也就少得多。他们可以从容地走到他们所愿意到的地方。因此他们会知道一些人所未知的东西,写出一些人所未写的东西来。
看来,真正旅游的乐趣,年轻人懂得的会比老人多;那么,好的游记,出奇制胜不落俗套的,反映了现代精神,现代的中国的美的游记,也必然出自年轻作者之手。
你们的文章就是证明。
希望你们更进一步,向中外所有的好游记学习,而不被约束住,用自己的眼睛来发现中国的多方面的美。我们有自己的美,值得向全世界骄傲。
1981年8月13日
(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严文井散文选》)
赏析过去,每看到一篇《关于……》的文章题目,就知道是一篇以议论或说
明某个问题、某类事物为目的,以逻辑力量见长的文章。自然看到《关于游记》这个题目,想它定是一篇讲文体知识的、讲写作问题的文章,逻辑性、说理性,一定是它的特点。但深入其中,首先被那幽默的文笔所吸引,被作者亲身经历的充满情趣的旅游故事所打动,被作家的坦诚所感动;细细品味,又被那独到的见解、深刻的哲理折服了。一时,也顾不上去细想它的特点是什么了。
作者写游庐山,真是别开生面。他只写了一例自己所亲眼看到的庐山景色,只谈自己游庐山的独特感受,绝不写如某些游记中描写得“神乎其神的东西”。庐山有名的五老峰,作者只写自己爬的一个峰,幽默地说:“好不容易上到一个‘老’的脑袋上”,却没“瞧见这个‘老头’的脸”,说那些“小树小草也许是他的头发,汗毛”。并很有深意地说“我的惟一收获是在这个‘老’的头顶上又看了鄱阳湖一眼”,而“五老峰之成为五个老头脑袋的峰,也许应该从鄱阳湖或别的什么地方去看,还要模模糊糊靠幻想的帮助,才能看出这个妙处来。”这样,幽默自然而又充满哲理的道出了写游记的要领之一——掌握不同的观察角度与所描写景物的辩证关系,也指出了人的主观感受对游记写作的影响。不论是游庐山,或像《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游西湖只记得西湖边的便宜小吃,只有写出不同感受才能写得别开生面、独具一格。
此外,作者还从对自己写印度游记的解剖、对古人那种“言之有物,文笔简洁”的游记的肯定,自然而然过渡到谈游记的第二个重要问题——选材问题。随笔风趣地说,“我们在王府井大街已经挤够了,又何必一起都到黄山或华山去挤呢”,从而批评那种一窝蜂去挤名胜之地的作法,指出应该选那些值得一写的平凡的山山水水;随笔在游记选材上同时强调不应只是写“山,石,花,树,泉水……”,更应写进些“活”的东西,例如“风俗人情,凡夫俗子”等,幽默地说“是否可以破格让这些东西也进入游记?”
由此及彼,作者的笔又宕开去,忽而写自己秋天游庐山的感受,留下个“寒冷”的印象,想象夏天游庐山的感受,忽而又回忆起牯岭的那条小街,接着又写到了年轻人秋季对庐山的“寻幽探胜”,赞美他们的勃勃兴致。而这宕开的笔墨,实则又深入一层谈到取材问题,取材是以获得材料为前题,只有想法去发现一些人所未知的东西,才能写出人所未写的游记来。
本篇随笔挥洒自如,宕得开,收得拢。作者以严肃的题目写出了幽默风趣、融知识和哲理为一炉的文章,表现了很高的技巧。为什么一篇随笔能写得如此深入,如此情趣盎然?除了写作技巧方面的原因,作者在字里行间融进情感、写进了坦诚也是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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