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五十多岁,生平共搬了十次家,每次搬家景况都不相同,其间原有不少可悲可喜之事,可供记述;但总的说来,第一次搬家,与最近一次搬家(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吧),对我说来,更有特殊的意义。
第一次搬家,那还是我十五岁那年,当时抗日战争刚刚开始,敌人的飞机整日整夜向宁波城乡投掷炸弹,不仅房屋时有炸毁,居民也很有死伤。宁波城内十室九空,市区笼罩着一种战争恐怖的气氛。这时,我父亲就从上海回来,把我们全家接到上海去。
临离宁波的时候,我们没有向什么人告别,好像也不曾有什么人向我们送行。因为当时事出仓卒,又在学校暑假期内,亲戚、邻居、同学都已四出逃亡,所谓“大难到来各自飞”,旧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个关键时刻,就更显现出来。
我们一家人就是这样在战火纷飞中,携箱拎箧登上沪甬线上的宁绍轮船,把“家”搬到上海来了。在途中,我不但经历了我从来未有过的旅途生活,而且还饱览了满目疮痍的战时景象。特别是第二天早晨,在船舱中一觉醒来,但见轮船已经进入吴淞口,黄浦江上,空中到处飘荡着敌人所放的气球,气球下挂着敌人的捷报:“日军占领宜兴江阴”一类字眼,真是使人触目惊心。
轮船一靠码头,人就像潮水一样涌下去,准备上岸,在跳板上,无不跌跌冲冲,你挤我攘,谁被踏在地上,谁就活该遭殃。我正是在这种“生存竞争”的“潮水”中被冲到上海来的。我记得我携着一只当时在内地学生中颇为流行的藤箧,藤箧里放着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就慌慌张张地跟着父母亲来到了我上海的家。
上海一进入租界,情况就不同。因为当时英美还没有参战,租界还不曾沦陷,靠英美人的“中立”,战时景象在这里竟然变得一片“歌舞升平”:白天马路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晚上霓虹灯光满空,满街纸醉金迷,酒店、茶楼、影院、戏馆、舞厅照常满座;而同样在租界,在有些角落里,在下层社会,却是哀鸿遍地,人们住的是滚地龙,贫民窟,难民收容所……
我们家所在的弄堂,虽不算贫民窟,但比起在宁波城里住的大房子,无异有天壤之别。父亲一个人住的房子,现在要住下一家七口,这就很难安排。我记得我睡的是日拆夜搭的帆布床,当时人们称它“行军床”。我每晚临睡,先得把帆布床搭起来,一待躺下,我两个哥哥就把我这张床往方桌下抬进去,因为只有这样,我的半身藏在桌子底下,才能使我们住的亭子间腾出一点空间来,否则走路地方都没有了。我的两个哥哥就是这样每晚伏在这张方桌上做功课,而我则躺在桌下做各种各样的怀乡梦。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搬家。也正是我的第一次搬家,结束了我在宁波的快乐而又寂寞的童年生活,开始了我在上海的忧郁而又纷扰的青少年时代。……
现在,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在这四十多年中,随着时代的变迁,我又搬过多次家,虽然躺在方桌底下的少年生活几年后很快过去,但住的屋子却从来没有超过“亭子间”阶段,甚至有一个时期因为患肺病,被人隔离在一间比棺材仅仅宽一米的小屋里。好不容易,上海解放了,一年后,我就脱离大家庭,独立生活,并结了婚。当时社会主义对私改造还没有开始,上海还有资本家,还有用房屋剥削人的制度。我住进去的虹口区一家房屋,房东不但是资本家,而且还是个在旧社会做过律师的人,他让我看了他的房子——一间十一个平方米的朝北房间,要我每个月付廿一元人民币的房租,我嫌贵,他板起脸说:“你要,就住进来;你不要,也不勉强!”我想到上海房屋紧张,怕租不到别的房子,只好答应下来。第二天,他约我订租约,我正想着那租约该怎么写,不料他已预先写好了。他要我在上面签字,我一看,说:“不是说好月租廿一元吗?怎么写月租三十元呢?”他说:“不要紧的,租约写三十元,你每月付廿一元就可以了。”我有点犹豫,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吃不准他的用意。不料他又板起了脸,说:“你要,就签字;你不要,也不勉强!”我想到要独立生活,要结婚,迫于形势,只好答应下来,屈辱地签了字。住进去后,一个月过去了,到了月底,我按起先说好的数字,付他房租廿一元,他接受了,但并不给我收条,相反,却拿出一个存折来,叫我在上面写“本月付房租廿一元”,下面还要写好年月日,签好字,让他把存折保存起来。他见我面有难色,就说:“不要紧的,你以后每月底付房租给我的时候,就在这个存折上写那么几个字就可以了。”我说:“你不给我收条也罢了,哪有我倒写条子给你呢?”他终于又板起脸,说:“你要,就住着;不要,就搬出去好了,我不勉强!”我就这么住了好几年,等于每个月欠他九元钱。
也许今天有人会不相信我们的社会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但千真万确,我一丝儿也没有夸张,当年我就是这样过来。幸亏几年以后,上海工商业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我住的虹口区房子由国家管理,再也不许这个房东对我进行这样残酷的剥削,不但减了一半房租,而且再也不用每个月在他的存折上倒写“收条”了。
后来,我们的小家庭有了孩子,一个,二个,终于有了四个,原来的十一个平方米房子不再容纳得住我们一家六口。我不得不又搬家,但搬了几次,仍都不合适,此中苦处难以诉述。终于在六十年代初期,我又搬家。这次搬家和过去不一样,房子大了,从一间扩充为两间;从十一个平方米,扩大为廿二个平方米;从朝北方向,转变为朝南方向;从与人合住,变为自成一套。一切都比较乐胃。这就是我现在住的控江路工房。这是我生平住得最久的一所房屋。我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六年,不但在此度过一些有阳光的岁月,也经过阴雨连绵的十年动乱年代。我的几个孩子,都在这里从幼儿变为青年。但也正因为孩子们长大了,廿二个平方米的房子又紧张起来,起初还勉强过得过去,后来家里变成大姑娘小伙子一大群,衣物家具书籍都相应增加,房子就变得水泄不通了;一到晚上,临时搭起来的帆布床、钢丝床,更是杂乱纷陈,我伏在桌上工作,经常像处在八阵图中,思路无从通达。
像干旱逢到甘雨,今年秋天,报社党委领导给我在新华路另配了一套新房,三间共三十七个平方米,此外还有浴室,厨房。全家真是欢天喜地。我爱人和孩子们看了新房回来,一边计划着如何安排家具,一边又议论全家该怎样分住这三个房间。他们一谈就谈到深夜;我也为我到上海来后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局面而感到兴奋,睡不着觉,听到他们讲得这样起劲,就觉得该有一些话向他们交代,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忽然想起我第一次搬家,逃难来上海睡在方桌下的情形;和解放初期,社会主义对私改造以前,我向房东租住一间十一平方米的房子时那种窘迫情况,就不免悲喜交集,不禁绘影绘声地向孩子们讲了。
我的爱人和孩子们听了,似都有所感,唯有其中一个最调皮的孩子却哈哈大笑,说:“爸爸,你年轻时候,怎么这样老实?”我瞪了她一眼,反问着说:“这是老实不老实的问题吗?”的确,在今天,有许多青年人已经无法理解过去的事情,但是他们多么应该理解我们社会的昨天和今天啊!
无奈,我只好把我搬家的事情写成文章,一有以教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和其他年轻人;二有以告慰我宁波的故乡父老们。我的第一次搬家,结束了我的童年,开始了我的青少年时代;我的第十次搬家,也就是我最近的一次搬家,也许正是我的老年生活的开始吧。但是我要对我的乡亲们说:“我并没有休息,我还在工作,而且我是在春天的阳光照耀下工作的。”
(1982年《宁波文艺》1月号)
赏析初读《搬家》,感到平淡无奇,慢慢咀嚼,才感到其中况味。《搬家》确是一篇思想厚实、感情厚实、语言厚实的优美随笔。
因小见大,烛幽发微是这篇文章的一个显著特点。文章所写的是作家本人日常生活中的几个片断,特别是突出描写第一次和第十次搬家的经过和感受。作家以白描手法描述了15岁那年,在抗战刚开始时第一次搬家的景况。搬家的原因;离开宁波登船时的情景;途中及船靠码头时所看到的战时景象;上海租界马路上的畸形繁华和贫民窟的衰败;自己新居的狭窄和拥挤,作家都一一作了客观的描述和介绍,此中毫无刻意的雕饰和夸张。对第二到第九次搬家,一笔带过,然后又浓墨重彩地写第十次搬家时的心情。通过第一次搬家和第十次搬家情况的鲜明对比,作家写出了“我们社会的昨天和今天”,使年青的一代从中得到教育。从身边琐事中透视出人间的沧桑,折射出新时代的光辉,写出社会的变化,以小“我”表现大“我”,将大“我”寓于小“我”,这正是作家写作本文的成功之处。
真挚的感情除了在毫无雕饰的客观描述中体现出来以外,还在朴素无华的语言中流露出来。作家用一种通俗,近乎口语的语言,向读者介绍自己搬家的经过。这种语言,平凡而又动人,简练而又生动。如写到第九次搬家得了一个22平方米的房子后,随着孩子的长大,“一到晚上,临时搭起来的帆布床、钢丝床,更是杂乱纷陈,我伏在桌上工作,经常像处在八阵图中,思路无从通达。”这种虽无绚丽却通俗平易的文字,字字激起了读者的同情和共鸣,引发出读者的回味与思考。毋怪柯灵同志在谈及徐开垒同志的文章语言时,赞扬作家“文字的流利而亲切,有‘村姑式’的妩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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