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到过欧美几个国家,看了不同的地方和人,结交了许多的朋友。他们热情、亲切、谈话直爽,常常饮酒到夜半,互相探索着心灵的语言……我不断地坐车,一条条道路在身后飞快地闪过;然后,便置身于种种热闹非凡的场面。之后,又是一段旅程接着一段旅程,如同流星一般,在喧嚣的空间划过。
回到静寂的家里。秋天了。夜晚,听到大片大片的树叶,飘落在逐渐变得阴凉的土地上。我追思起那些发生在遥遥万里之外的生活场景,不由感到人和人情的真挚是多么值得留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心中渐渐地感到一种不满足。我像是还没能尽兴地感受人间的美好感情;尽管我曾看到过雨雪霏霏的山川,月色空明的湖泊,花朵斑斓、绿色的郊野,和一张张生动的、活跃的、目光闪烁的面容。我诧异,为什么我的心里还会有这样的空荡之感,人,难道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吗?
直到前些天,我就要启程到日本了……
我一直很忙,但是却抑制不住一种急切的兴奋的感觉。我怀念起很多可爱的日本朋友和善良的日本人民;我记起我曾经游历日本时的始终萦绕心头的情感;往事熟稔得就像是在昨天。哦,我忽然明白了,我不满足的原由;原来,我的不满足就要在这块美丽如画的土地上得到补偿了。我盼望着,我回想着。
我到过日本三次。
一九三三年我在大学读书,放春假时来到日本。我第一次在一艘不到一千吨的小海轮上喝了日本的酱汤,吃了黄萝卜,玉一样白的米饭和一点点鱼、海带。那新鲜的感觉与青春一道,给我留下无穷的回味。
那时我才二十三岁。一句日语也不会讲。但是像我一样年轻的日本大学生们,和我用笔、用半通不通的文字,开怀畅论,交谈得那么热烈。那些脚踏木屐,穿着裙子式的学生装的同学现在在哪儿呢?他们会不会还记得我?当然,我们都老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永远是那么年轻。
我不能忘怀古朴、静谧然而又绚丽多彩的西京。满目的樱花依山傍水,正是盛开的时节。每一株樱花树下都是一团欢悦的野宴。地上摆着酒菜,男女们唱着跳着,弹着琴,仿佛世界都沉醉在梦一般的春光里。我和我的清华同学们不会唱,可也不由得唱起来;浓艳的樱花,美丽的姑娘,好像一片片彩云。
我第一次看歌舞伎也是在那时。菊五郎扮着一个怀春的少年,在春雨如丝的日子里,在樱花树下,碰到一位少女,于是被深深地打动,再也无法忘怀。菊五郎从花道上举着纸伞,低徊地舞着走过来,缓缓的舞姿使我神往。那是多么凝炼的美啊。当时,我不禁想起中国的诗经:“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记得到东京后的第三天,傍晚下开了小雨。忽然听说筑地小剧场有戏,我和同学孙浩然不顾绵绵的细雨,就摸着去了。现在已经想不起当初是怎样在沉沉的夜幕里找到筑地小剧场的。总之,我们到了那里,买了票走进去。舞台似乎和一个大讲台一般,简朴得令人感动。剧场里大约只有五六十个观众。那天我记得演出一个北欧的讲航海的戏。我们听不懂日语,却被演员们真实、诚挚、干净的表演紧紧抓住。戏演完后,我们和日本观众一起为他们鼓掌。当时我似乎有一个印象,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要多;这是一场多么庄严动人的演出。回旅馆的路上,我和孙浩然十分兴奋,春寒阵阵袭来,我们却一点也不觉得。日本话剧的深刻的现实主义传统,从那时起一直使我萦怀不止。
第二次到日本是一九五六年。我四十六岁。在羽田机场一下飞机,就看见一团团花束和充满友情的花束一般的脸。我遇见了千田是也、杉村春子、泷泽修、木下顺二、山本安英,结识了许许多多话剧界的朋友。我在俳优座看了他们的戏之后,到台上祝贺,想不到他们赠送给我一个巨大的花篮,我几乎无法抱动它。我知道当时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还用这么多钱为我买花。花是美的,但人的心更美;人与人之间的友爱是珍贵的,无法用金钱来计算。
这一次使我倍感幸运的是,我访问了已进八十岁的秋田雨雀先生。在阳光下,他的孙女扶着他出来见我,老人家还为我写了字。至今我仍看得见他满头的银发、和悦的面容,听得见他清越的声音。一九三五年,正是秋田雨雀先生和郭沫若先生一起为我的《雷雨》日译本写的序。我终于能够当面向他表达我深情的感激了。
一九五六年在日本,正是炽热的夏天。十几天的访问仿佛一瞬。我流着汗,与朋友们相逢,道别;我感受着如火的夏日般的热情,同时,又止不住分离时的莹莹泪光。惜别,惜别,这两个字,我是真正地领会了的。
我忽然想到,多么巧!我三次访问日本,正是由青年度到中年,又进入了老年。而时间也是如此安排:年轻时来日本正是春天,壮年时正逢夏季。这一次访问,又恰恰是深秋了。
是的,我要说,日本变了。新干线上,高速列车的时速已经超过了三百公里;据说有这样一个统计,世界各国的城市,人行走最快的是日本。今天的日本,到处可见的是两个字:速度,使我震惊的速度。我看到日本人民用这样的精神——像中国艺人在头发丝上雕刻图案一样,在他们的每一寸国土上建设着,这是使人十分感动的。
富足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不由这样想,是多少善良的热爱和平的日本人民用劳动和心血换来的。中日两国人民都经历过苦难的历史,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加感到中日友好的珍贵。广岛的马鞍形大纪念碑下有这样一句话:“安息吧,过去的错误不会再犯了。”我想我们会永远把它记在心里,永远不忘记。中日两国的人民有着共同的心愿:消除苦难,创造幸福。
说到这里,我便深深地怀念起为中日友好的事业勇敢地献出毕生精力的战士、我们共同敬佩的朋友——中岛健藏先生;我想到今日正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的井上靖先生;我更怀着无限敬意追忆那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为中日人民永久的友好献出生命的日本朋友们。我相信他们的生命如同他们的事业一样,将是不朽的。
只要想起日本,我的眼前就浮现出春雨迷濛的日本海岸,细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上小小的石灯;古城的窄道上摇曳着酒旗的酒楼,时而飘来一阵沉郁的歌声;金红色的夕阳下,金黄色的草地上奈良的驯鹿;一座座碧绿的岛屿,像在雾里,又像在梦中;这就是美丽得令人迷恋的日本,使人难以忘怀的日本。然而,比这一切更令人留恋的,是人,是人的友情。
旧友新知啊,让我把你们深深地、永远地留在心中。
一九八二年十月访日前夕
(1983年《绿》)
赏析这是我国话剧大师曹禺1982年访日前夕写的一篇文章,抒写了三次访日所感受到的“美好的感情”。
曹禺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剧作家,他常以诗的意蕴显示现实人生的斑斓色彩,善于在哲理的思考中提炼出诗意的人生主题。这种特色,也辐射到了他的这篇随笔之中。
首先,他从深厚的历史感受中,引发了现实抒情的机缘,展示了“人情的真挚”的感情网络。从遥远的30年代,初次东渡日本,对日本青年、对西京、东京,对日本文化“萦怀不止”的恋情,到50年代和日本戏剧界朋友的“聚情别绪”;从回忆访问欧美“种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到追思“那些发生在遥遥万里之外”的动人情景,构成了一个恢宏的美好感情的天地。而这次访日,所产生的抑制不住的“急切的兴奋的”心情,对日本人民建设新生活的精神的感佩,对日本人民“消除苦难,创造幸福”的心愿的理解,对为中日友好献身奋斗的日本朋友的敬佩和追怀,把人与人之间的至情至爱的咏赞,推到了一个高峰,从而完成了讴歌“真挚友情”这一“诗意的人生主题”的提炼。
其次,他善于以诗意抒情的笔调,描绘出一个个感人至深的生活画面,造成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在小海轮上就餐的场景,虽只几笔勾勒,但和那“新鲜的感觉与青春一道,给我留下无穷的回味”,连在一起,就获得了一种诗意;而那“古朴、静谧然而又绚丽多彩”的西京,那樱花树下欢悦的“野宴”;那充满“凝炼的美”的歌舞伎;那雨夜观剧,在俳优座看戏的情景;那羽田机场欢迎场面的激动,那与秋田雨雀先生会晤的欢欣;还有那浮现眼前的海岸、石灯、歌声、驯鹿、岛屿……一幅幅具有诗情诗境的生活画面,都以其诗的意蕴,显示了现实人生的斑斓色彩,显示了中国人民和各国人民深挚情谊的真谛。
第三,他还十分讲究诗的语言的锤炼、淬砺。一方面注意语言的内蕴,追求内在美,他总是浓情贯注,以自己的至情至爱融注成文章的血脉,产生诗的律动,形成一种诗的内在节奏;一方面讲究语言的“外形”,追求外在美,他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或连用长句,或长短错落;或用排比,或有意重复;或呼告或陈述;或祈愿或感叹;或疑问或反诘;或锤字炼句,或联辞结采……使语言不但具有结构上的形式美,而且具有音响、色调上的节奏美,音乐美和色彩美、绘画美。尤其是第一自然段,第三自然段和结尾一个自然段,品读起来,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鲜明的诗的内在节律和外在节律,韵味绵长,呈现出一种纯厚深浓的诗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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