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禁城》的主编刘北汜同志是我儿时的旧友。因为工作的不同,虽同居北京,一年也很少能见面几次,一杯清茶共话儿时旧事的乐趣。这种乐趣也是人的一生中的一种精神生活。但他见了我就发牢骚:“你为啥不给《紫禁城》写点东西,就是我支使不动你!”我只得“唯!唯!”地答应:“写!写!”
其实,说老实话,我要给《紫禁城》写点文章,还真有条件,因为我喜欢读明清史,又是老而弥笃,也喜欢逛故宫,更喜欢文物书画,此等知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紫禁城》我也是认真地阅读的。
前天,看民革主办的《团结报》,一位当年亲自听过鲁迅先生在上海劳动大学讲演的老先生回忆说,鲁老夫子那次讲话中说过“从前我也想当皇帝”。大家听了奇怪,注意等着听下文,但先生慢条斯理地喝茶,下边才说他逛了故宫以后,发现当皇帝挺孤单,并不有趣,反而很苦(大意)。先生这种幽默,既冷静又深刻,确实触到了古今中外历史的一根主干神经。
“人人”(不是全体)都想当皇帝,林彪、江青更想,都快想疯啦,结果想死啦(包括死缓)。宋太祖赵匡胤有“杯酒释兵权”的传说,据说他也说过,人人都想当皇帝,有时候,你不想当别人也想拥你坐在这个炉火台上,他自己有此生活体验。但《宋史·太祖本纪》不载此事,只记录了他说过的“尔谓为天子容易耶?”又对宰相们恐吓地说:“朕观为臣者比多不能有终,岂忠孝薄而无以享厚福耶?”宰相居正等顿首谢(见中华书局本《宋史》)。
历代当皇上的都叫喊“为君难”,可见这个“孤家”、“寡人”、“不嘏”这玩意并不见得那么顺心。起码他不像我,可以躲在前门大街道边上,蹲墙根买块热烘烘的烤地瓜吃。
二
当皇帝岂止不怎么快活,而且差不多都有以下几种症候,我给诊断如下:
第一是疑心病,恐惧病,怕死病。一当上皇帝,看见谁都像个敌人,都对他有威胁,他疑心一切人,总想找一个心腹,但又总找不到找不好。汉文帝以代王邸入继大统,连吃饭喝水都由老婆管,到了长安也不敢进宫,都快吓死了。明崇祯帝朱由检以人王邸入继哥哥天启朱由校,到了现故宫多少天只吃他老婆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怕被毒死。南宋高宗赵构,等秦桧死后,才抽出靴子里的匕首,说这回可以睡着觉了。溥仪就证明,历代皇帝都得有人先尝膳,等着吃了没死,自己才敢吃。而且凡是菜碗全得放一块银牌子,化验有毒没毒。哪能像咱们,到处坐下就吃,更不怕谁下毒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第二,没朋友,没知己,寂寞病,高高在上,孤鬼一个。
一当皇上,啥朋友都完啦!一说话,一大堆人,黑压压的跪在地上,只能“嗻!嗻!”地答应,连个说悄悄话,传递个小道消息的人都没啦。刘邦当了皇帝,吓得他老爹站在门口,夹着扫帚给他站班。他老爹,只想老家,回沛县去吃烙饼,喝老酒,当太上皇也不高兴。弄得他没法办,现在新丰搞了个假的故居,这有啥乐趣?有些皇上,实在寂寞死了,就溜号开小差,微服逛大街,喝到一碗豆腐脑,就比龙肝凤髓都香,但这下子可坏了,一帮大臣小臣,一摞子谏章上来啦,批评他无权逛大街,无资格喝豆腐脑,凡挨批了,不敢再干的,就是纳谏如流,尧舜之主;不听话的,千古挨骂,亡国之君的罪名中都有一条“行为不检”“好微服出行”。但不亡国的不算,如赵太祖雪夜访赵普,烤火盆,那算佳话、美德。但他的死也糊里糊涂,蝎影斧声,千古疑案。
第三,美食,厚味好色,吃补药,短命鬼,少夭病。
你看当皇上的,除少数几人外,大都是短命鬼,那死法除被杀、被毒、被囚、被废外,都是吃死的,好色糟踏身体害死的,吃补药补死的,天天懒惰,四肢不勤,也不参加锻炼,打太极拳,八段锦,更不散步打篮球,啥病不得!得了病更糟糕,太医院一治就死。为什么?谁敢担责任!比如明朝皇帝,你算算,哪一个长寿?定陵的那位万历,干了几十年皇帝,其实是个活死尸!嘉靖大概是吃炼丹药毒死的。泰昌当皇帝不过一个月,登极和殡天一块办,多利索!天启,只是三年就完蛋!清同治少夭,怎么死的?痘疹?不对,大概是梅毒!
第四,牢狱症,活死人症,划地为牢,不见天日。
前几天,天气渐凉,我搬了一把藤椅,坐在当院,和八十三岁、年轻健康得如五十岁一般的同胞长兄闲话,我说:“大哥!怪不得野人献藤,当皇上的,连冬天晒太阳都不懂。”大哥说:“杜诗不说了‘滕背俯晴轩’吆,这个乐趣不能告诉皇上”。鲁迅也引述了阿长妈的话,当皇上的只能吃菠菜,还不能叫菠菜,得叫红嘴绿鹦哥。至于一当皇帝就变成白痴,鹿和马不分,蛤蟆叫唤他问:为官?为私?说饿死了人,他问为啥不喝肉粥。说出这些混帐话来,都因为他当了皇上。
或曰,诚如你说,那为什么人人(不准)还想当皇上呢?刘邦在叔孙通帮闲定了朝仪后,所有的人都跪在下边,他高兴地说,“今日始知为君之乐”。其实,这种乐又有何趣,不就是别人怕你,把你供起来吆!你成了木乃伊也一样可以摆在供桌上吆?尸位素餐的尸,现在不好听了,在古文这可是个好字眼,和神灵祖先一个意义。现在倒了行市了,不信你请教甲骨文专家!
三
朱由检吊死煤山前,用剑砍掉大女儿的胳臂,悲痛地说:“你为啥生在帝王家?”《红楼梦》贾元春归省时哭着说,送我到那见不着人的地方还不如田舍之家,有人伦之乐。其实如果只是不怎么快乐也还不打紧,更要紧的是,凡当皇上的那一家,命运就注定了三部曲,一个开国,抢天下的;还有一个到几个胡作非为、糟光景的;最后总得有一个服毒、上吊、被囚死的,请看廿五史,可有几家幸免的!崇祯吊死,溥仪当汉奸;他多亏了社会主义,才能真地尝到了做人的好味道,古今中外,只他一个末代皇帝还当了几年人!他的《我的前半生》一书,从这一点上也真有点独家新闻的版权。
再说故宫、紫禁城,我参观时闭目一想,假如故宫博物院院长真允许我晚上不出来,在哪一宫特许让我住几夜,那可真要苦死人也!还不如十年浩劫中我住监狱时好受呢!因为那时还有站岗的!
比较聪明的皇帝都明白,自古无不亡的君权,当皇上的子孙全无好下场,清帝康熙,真乃帝中之佼佼者,他的主要遗嘱家规著作《清圣祖广训》就是为了总结前朝,特别是明朝的教训才写的,但他想预防的事一件也未防得了,他的子孙照样不误地重复了历史的老路。
搞官僚主义、家长制,到更严重的野心家想当皇上的,一心一意想权和威风。这些人犯的也是皇上病,即称王作霸,称孤道寡的病。这种人,可免费多参观一下故宫,不然的话,可以把他关在东六宫或西六宫,让他真真的过过皇上瘾,他的病可能要好得快一些。
大家讲保护文物,尤其明清故宫,这是世界历史上头等大博物馆之一,它的好处可真大,花很少的钱,买个参观票,真是人生一场,不能不看。大家宣传紫禁城的好处很多了,我也来一段,不过调子不一样,我这叫“皇帝监狱的教训”!
我真怕让我当鲁滨逊,更怕当皇帝,除我之外,全是奴才,一个朋友也没有,那还活着干啥!全跪下“嗻嗻”的,有什么好!
(1989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宋振庭杂文集》)
赏析像杂文要有杂文味一样,随笔要有随笔味。读了宋振庭这篇《谈当皇帝》,觉得很有点随笔味。关于什么是随笔,有的对抒情有偏爱,有的又看重说理,其说不一。如果拿出实例来,可能比较容易说清楚。宋振庭这篇文章,主要是在叙谈中议论,材料丰富,很有风趣,读来令人忍俊不禁,恐怕多数读者会承认它是一篇地地道道的随笔。
首先选定的这个题目就有随笔味。人们多说当皇帝自由自在,他却说当皇帝很不自由,很不自在,这认识就不一般。他说,人人(不是全体)都想当皇帝,连鲁老夫子也说过:“从前我也想当皇帝”,可是鲁迅在逛了故宫以后,发现当皇帝很孤单,并不有趣,反而很苦,就不想当皇帝了。文章说的是历代的皇帝的事,实际上是让现代迷“官”的人,知道当皇帝的酸甜苦辣,这确实是触到了古今中外历史的一根主干神经。
文章的另一个特点是列举了大量历史事实,有很强的说服力。文内说了当皇帝易得的几种病:疑心病、寂寞病、少夭病、牢狱病等等。从古代皇帝到末代君主,一桩桩,一件件,令人触目惊心。从这里可以看到作者博览群书,对历史很有研究。他写出这篇文章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材料的积累,观点的形成,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此文富有随笔味,更在于它的笔法和语言。他先从朋友约他给《紫禁城》杂志写文章说起,很自然地引出了要写的题目。以后整篇文章就像几个朋友在一起侃大山一样,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引人入胜。文章的语言多有幽默,亦有辛辣的讥讽。说当皇帝是高高在上,孤鬼一个,连个说悄悄话,传递个小道消息的人都没有,不如自己可以蹲墙根吃烤地瓜。说皇帝实在寂寞死了,就溜号开小差,微服逛大街,喝一碗豆腐脑,觉得比龙胆凤髓都香。最后告诫那些一心想当大官的人们以及野心家们,可以免费让他们参观故宫,把他们关在东六宫或西六宫,让他们过过皇帝瘾,他的病可能好得快一些。宋振庭这篇随笔的语言,是自然流畅而又俏皮风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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