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的月季在飘落,鲜红的、淡黄的花瓣落在那新生的高不足二尺的竹丛中,落在刚刚潮润起来的土地上,这正是暮春三月的光景。月季花落了,新蕾又在形成。就在这时候,我接到述生的来信,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两个多月之前,她的母亲病故了。这个消息引起我们全家的悲痛。不过我也想,述生的母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她在病逝之前,度过了幸福的晚年,所以我是痛而无泪的。
这位死者,就是我的老伴的三姐。
我们同三姐有两年没见面了,那次她到北京来,身体已显出衰弱,为了来看我们,旅行了三百多里,付出了很大的精力,这可能是对她的生命一次极大的干扰吧!可是,我们都没想到,这是最后的一次聚会,两年以后她就仓促地离开人世了。
一
我们的三姐,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是在她的历史上,却刻着新与旧、痛苦与幸福的烙印。我愿意把这些烙印,用我自己的方式记录下来。
她二十岁左右结婚,没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就失去了丈夫,从那时起,她就同唯一的只有三四岁的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在穷苦孤独之中。这个女儿就是几天前给我写信的述生。
三姐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但是她好像从女儿身上又看不到什么希望。她曾经跟我说过,女孩子,靠得住吗?她不想对她的疑问多作解释,不愿把她的矛盾和痛苦心情全部暴露在我的面前。我能说什么呢?我确实看到过不少有女无儿的老人所遇到的不幸。在我们这个“父系社会”里,谁能扭转这种命运呢?
三姐就是在这种痛苦、矛盾的心境里挨日子的。
三姐没上过学,但是为了帮助女儿学习,她自己学认字,除了偶尔问问别人以外,几乎全部是自学,一直学到能够读懂中学课本,能够讲解《水浒》、《红楼梦》。她的学习成果是惊人的,可是她并没想过用这个把自己打扮成斯文的人,而是为了教育女儿。为了教育女儿成人,她可以注入全部心血,只要是需要做的,她都一定争取做到。我记得她曾这样吐露过,她不再担心女孩子靠不靠得住,只求能够对得住女儿的父亲,代替他把女儿养大成人。
她节衣缩食,不妄花一文钱,对于生活没有一点点苛求,把得来不易的钱积存下来,供给女儿上学。就这样,女儿拿着比奶水贵重多少倍的钱,上完了初中,而后当了小学教员。从此,她们有了微薄的,却能按月得到的收入。三姐的艰难岁月应该结束了,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告诉女儿,把挣来的钱,除了十分必要的花销,全部积存起来,两年之后,用它去读高中。她好像忘了什么是享受,什么是生活,她只有一个愿望,用自己的血泪,浇灌自生的新苗,让她离开妈妈之后,有更多一点的自立资本,能够过得比妈妈幸福一些。
二
解放了。解放的含义,三姐领会得比一般人更深刻些。她好像从无
花无草的茫茫荒野之中看到了一条路,她希望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让女儿到市里继续上学。学费是不多的,伙食费也并不高,但是三年高中,毕竟是要花费一些钱的,钱从哪里来呢?述生不可能像三姐希望的那样,两年教书攒到足够三年上学的开支,因为战争年代,学校时开时停,工资收入本来没有多少,加上女儿总不会把钱放在腰包,看着母亲饿肚子。所以学费仍然需要三姐去筹措。她的唯一“生财之道”,就是卖掉一些并不富裕的粮食。女儿拿到浸透母亲汗水的钱,往往又为它包上一层泪水。
我告诉述生,上学的花费由我来付,不要夺去妈妈的口粮。可是三姐看到我的工资只有三百斤小米,要养活四口人,总觉得这也并非长久之计,让我给她找个看小孩当保姆的地方,一来可以赚几个钱供给女儿,二来有了小孩可看,精神也有所寄托。她的情词恳切,我也就同意了。我给她找了两个看小孩的地方,都因为小孩的父母调往外地,不得不中途作罢。这倒是个说服三姐留在我家的机会,也算是形势所迫吧,三姐和述生从此成了我的家庭成员。
述生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当了母校的讲师。按常理说,她应该去同女儿一起生活,建立她们自己的家务了。但是,我的几个孩子都是经她抚养长大的,对她的感情胜于对自己的母亲,舍不得让她走;她也舍不得犹如自己子女的几个孩子,所以她继续留在我家,一直到述生结婚,有了小孩,才离开我家同女儿一起,建立了一个她不曾梦想过的“三代同堂”的幸福家庭。
我记得,曾经对三姐说过:“二十年前,你曾经问过我,女孩子,靠得住吗?当时我回答不出,现在,又用不着我回答了。”
三姐笑了笑说:“这并不是女儿的功劳。”
三
三姐的家庭建立了两年之后,我家也迁来北京。我们两家好像“天下大事,分久必合”。
“文化大革命”开始两年之后,林彪发了个“一号命令”,要疏散北京的人口,述生的学校迁到河北,我也带领全家到河南去“落户”,我们两家又来个“合久必分”。
当我家迁回北京之后,我们是多么希望再来个“分久必合”呀,可是看来办不到了。我们总想去看看三姐,可惜,我的老伴是个残废人,行动不便,难以成行。三姐也是非常希望来看看我们,可惜,她已年届古稀,体弱多病,不得不一再推迟行期。
两年前的夏天,她的健康略有好转,终于不远三百多里,在女儿扶持之下来到我家。她看到我们的头发斑白了,看到她亲自抚养的几个孩子长大成人了,有抑制不住的感慨,有难以形容的高兴。三姐老了,瘦了,背也有些驼了,如果没人扶持,步履也有些艰难了。我看了很难过,她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吗?但是,三姐的心情是愉快的。她说:“我们这次见面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跟述生爸爸分别四十多年了,如果我真的能够见到他,我会告诉他说,痛苦给了我们幸福。”
难道这是谶语吗?这次见面两年以后,她真的去世了,在愉快幸福之中,结束了她的生命。
我们的三姐,是一个最普通的家庭妇女,没有动人的史传,没有不朽的业绩,她的生,不过像无际绿原的一棵春草;她的死,不过像风飘万点的一片月季花瓣。那么我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普通的老人呢?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我熟悉她,我敬重她,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几个不同时代的印记,也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同一个时代的人和我自己。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那几棵曾经飘落的月季,又生出新蕾。花开花落,是生物的自然现象,同人的生死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就像痛苦跟死亡、幸福跟长生没有必然联系一样。但是,这些新蕾,却像开出了三姐的心血,开出了三姐的欢乐。月季没有死,三姐也是永生的。
(1985年湖北教育出版社《短文精粹》)
赏析这是作者陈大远很有代表性的一篇写人记事的随笔,突出地体现着他那种于平实的叙写中蕴含着耐人深思的艺术追求。
这篇随笔记述了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三姐的一生。正如作者所说,“我们的三姐,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没有动人的史传,没有不朽的业绩”。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极为寻常的人物,经过作者似乎毫不经意的叙说,却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激发起一股无法泯灭的悠悠情思。
在旧社会,三姐自20多岁守寡后,便同唯一的只有三四岁的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在穷苦孤独之中了。但是她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比妈妈过得幸福一些。为此,她自己学认字帮助女儿学习;为此,她忘记了什么是享受,把所有的来之不易的血汗钱全部供给女儿上学。这是一位无私而又倔强、普通而又伟大的中国母亲的形象,体现着中国劳动妇女所具有的宝贵品格。解放后的新社会,人和人之间是一种新型的友好互利的关系,三姐在我的资助下,终于供女儿上了大学并成了讲师,而“我”的孩子都是经三姐抚养长大的。对女儿的成才,三姐认为并不是女儿的功劳,这可以看出三姐思想境界的升华,朴素地道出了她对新社会的热爱之情。尽管作者着力写的是三姐个人命运的发展变化,但是这一朵生活的浪花却闪现着社会历史风云的变迁,饱含着作者的爱憎之情,这就更能强有力地打动读者的心。
文章在写法上也有诸多佳处可称道。首先,作者行文用语极其自然平实,没有任何雕饰的痕迹,语言风格同人物形象十分和谐,加强了文章的感染力,这确如作者所云,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写的,所以才写出了个性。其次,文章的结构也别开生面,文章先由落花而写三姐的死,再追求三姐的一生,最后又回扣花开花落,由新蕾待放,归到“月季没有死,三姐也是永生的。”作者把写花和写人、写景和抒情交融在一起写,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深邃的意境,使读者联想到正是无数像三姐一样的春草,才构成了无边的绿野;正是无数像三姐这样的月季花瓣,才不断地装扮了自然和春天,这样就使文章带上了诗情画意,显得深切隽永。第三,作者善于从小处着笔,大处着眼,强调的是三姐的平凡,讴歌的却是三姐的不平凡。总之,这是一篇散发着沁人心脾幽香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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