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辞典·丁香花下
《丁香花下》:今年的暮春和初夏,我是在北京度过的。除了刮风天和阴雨天,我吃过晚饭后就溜达到中山公园去,在紫丁香花丛中消磨掉整个黄昏。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子上,让那浓郁的花香弥漫在包围着我的气氛里,沉思着四十多年来像云烟一般的前尘往事。对于一个性情孤僻而心境寂寞的老年人来说,这恐怕是最难得的享受了。
一个熟悉而亲切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的老编辑:“怎么,老王,又是在这儿碰到你,你好像对紫丁香花有点特殊的感情似的。”
“唔,也许,紫丁香花这种淡雅而又有点忧郁的情调适合我的气质。”
“这恐怕不见得是唯一的原因吧!” 他狡黠地眨着眼睛:“在你的一生中,说不定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和紫丁香花有点什么关系。比方说,在年青时候,你是不是认识过一个像紫丁香花一般忧郁的姑娘?”
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距离“灰飞烟灭” 的日子已经不很远,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 “保密” 了。而且,像这样美好而纯洁的回忆,多让一个朋友知道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们并肩坐在长椅子上。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就开了腔,那位老先生居然全神贯注地在倾听着。
“说起来,这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和我同时代的人也许还会记得,一九三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北平的大、中学生在沙滩北大三院开过一个追悼在狱中受刑病死的战友郭清的大会,会后举行抬棺游行。我和六七百个同志参加了这次游行。我们的队伍从北池子走到南池子,就跟上千名反动军警碰上了,他们挥舞着警棍、皮鞭和大刀向游行队伍冲击; 而我们却赤手空拳,只能用几根竹竿招架着。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我们终于被冲散了。当场逮捕了五十多个同志之后,反动军警还穷追着我们,几乎是两三个撵一个。我在前面跑,两个警察在后面追,我后脑勺挨了一个警棍,鲜血渗出了便帽,滴在天蓝色的大褂儿上,前后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幸亏我在大学里是个运动员,终归跑得比他们快些,一眨眼就把他们拉下了一百多米。我窜过几条七枝八叉的胡同,跑进北池子南口的一条小巷里,眼看着有一户人家虚掩着门,我推开门一闪身躲了进去,反手就关上了门。当时我浑身都是污泥和血迹,脸上也是红一块花一块的,不像个人样。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过了半晌,门帘子一掀开,走出来一个很文静的姑娘,小个子,大眼睛,年纪看来还比我小一两岁,大概是个高中学生吧。她看到我这个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很镇定地问我:‘您怎么啦? 哪儿受的伤?’
“‘我是个学生,刚才去参加游行,被警察打伤了。他们要抓我。借您这儿躲一躲,行不行? 假如您不同意,我马上就出去。’
“‘您不能出去。这个样子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来! 让我先给您包扎一下。’接着,她把我领进屋里,拿出绷带和药棉,上了药,迅速地用熟练而轻快的手指给我包扎好伤口,用酒精擦干净我的脸孔,关切地问道:‘弄痛了您没有? 不难受吗?’
“我整理整理衣服,站起来:‘不怎么痛啦! 我可以走了。’“她拦住我:‘不行,您身上有血迹,警察会认出来的,得换上衣服,戴上呢帽!’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蓝布大褂儿和一顶旧呢帽:‘是我大哥的,您穿戴上大概还合适,他个子和您差不多。’
“我一再推辞,她有点生气了:‘唉,您这个人呀,真是个书呆子! 生死关头,逃命要紧嘛,还顾得上那么多礼数?’
“我走出这户人家,回头望一眼门牌号码。靠着蓝布大褂和呢帽的掩护,谁也看不出我是个被打伤的 ‘逃犯’,拐了个弯,到了骑河楼清华同学会,坐上直开清华园的校车,我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脱险了。
“我养好伤以后,总想着要把蓝布大褂和呢帽还给人家。直接送到她家里去吗? 万一出来应门的不是她而是别人,那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只好写了一封短信,请她在下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亲自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旁边的紫丁香花丛附近,取回我借去的大褂和呢帽。收信人的姓名只写着“大小姐” 收,落款我没有写,因为那天在匆忙中我们谁都没有请教过彼此的尊姓大名。
“我们终于在紫丁香花下见面了。她很大方地走到我面前,稍微点点头示意。
“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分腼腆的小伙子,我总觉得,随便询问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的姓名或者介绍自己的姓名都是不太庄重的、太唐突的。我只是激动地对她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忙,那一天,要不是换了衣服,我一出门就会被捕的。胡同口有两只穿黑制服的狗在守着呢!’
“‘别客气! 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其实这些旧东西您大可不必还给我。’
“‘我怕您不好向您的大哥交代!’
“‘不要紧。他不是经常穿戴的。再说,他和您一样,也是个大学生。他是爱国的,不过,没有您那么勇敢。’
“她将手上的纸包递给我:‘给,这是您那天换下来的布大褂和便帽,上面的血迹我给洗掉了。多可惜,这是志士的鲜血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当时有一支流行的爱国歌曲 《五月的鲜花》,开头有一句歌词:‘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其实,您也大可不必还给我。这件血衣,留下来作纪念不是很好吗?’
“她稚气地笑着说: ‘您叫我搁在哪儿呢? 假如家里的人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才好呢? 这件事,除了咱俩,现在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爹是个好人,在中学里教书,他胆子小得要命! 假如让他知道了……’
“她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好像要记住我的容貌似的。但很快就说:‘假如没有什么事,我该走了!’ 临别时我们轻轻地握了握手,手指尖仅仅接触到对方的手指尖。她走到离开我约莫十多步的地方,迅速地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依依惜别的样子。她那轻盈而苗条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和茂密的紫丁香花丛里面了。我猛地想跑上前去跟她多说几句话,至少问清楚她的姓名,但我终于痛苦地克制住自己,我不愿意株连她,因为我还随时有被捕的危险。
“这就是全部事情的经过,要说是‘爱情’吧,恐怕算不上;要说是友谊吧,又和普通的、寻常的友谊不太一样,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东西——革命的情谊,一种患难与共、信守不渝的革命情谊,这是人世间最值得珍贵的东西。不知怎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每当我一看到紫丁香花,一闻到紫丁香花的香味,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么一件事,这么一个人,仿佛又看到她那消逝在紫丁香花丛中的身影,仿佛又听到她离去时轻轻的脚步声。”
听完了我的故事,那位老先生无限感慨地说:“在我们一生中,生活有时会像河流一样,和另一条河流遇合了,又分开了,带来了某一种情绪的波流,永远萦绕着我们的心灵……淡淡的,却难忘! 唉! 怪不得你那样喜欢紫丁香花。不过,你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儿,在斑白的头发底下还保持着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般强烈的感情,这样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选自《丁香花下》,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赏析】
一个人某种习惯的形成往往和他生活中所经历的某件事有联系。一位步入黄昏的老人,常常坐在丁香花下沉思冥想。这种爱好当然不是偶然形成的,为什么他只爱丁香花而不是别的什么花,这里面肯定蕴含着个人的某些隐秘经历。这篇散文以给朋友讲故事的形式道出了作者年青时候的一段难忘的经历。
文章一开始叙述了“我”在北京中山公园丁香花丛中消磨黄昏的情景。一位熟悉的朋友因为不止一次地在这儿碰到“我”,发现了“我”对丁香花的不同寻常的感情,凭着老朋友之间的亲切和随便,他机智地从“我”那儿套话。而步入生命晚年的“我”,也愿意让朋友来分享自己美好而纯洁的回忆,于是开始叙述起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虽然是年代久远的往事,然而作者的记忆却是如此清晰和完整,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我”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受了伤,躲进一户人家。一位文静的姑娘搭救了“我”,不仅替“我”包扎伤口,还细心地要“我”换下血衣,以免被警察认出。这是故事的第一部分。作者交代了他和那位姑娘在非常情况下的认识,描写了这位姑娘见义勇为、对爱国学生的关心体贴之情。她“用熟练而轻快的手指给我包扎好伤口”,还“关切地问道:‘弄痛了您没有?不难受吗?’”通过这些细节描绘,一个善良而有正义感的少女形象脱颖而出。尤其是她执意要“我”换上她大哥衣服的一番话,更是形象地反映了她性格中的细心和深明大义。
接下来是故事的第二部分,即丁香花下“还衣”的一幕。“我们终于在紫丁香花下见面了。”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着几分感慨,几多喜悦? “我”满怀激动地感谢她的帮忙,而她却回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在两人互相交还衣服的一系列对话中,隐含着思想的交流与共鸣。姑娘敬佩“我”爱国的勇敢冲动,对志士的鲜血充满感情。而她自己,又是冒着风险掩护爱国学生。在血腥镇压的恐怖气氛里,连大人都感到害怕,而一个高中女学生,却表现出无比的胆量和勇气,这不能不使人油然而生敬佩之情。然而,短暂的会面很快就要结束。萍水相逢,又要匆匆离别。而两个年轻人,由于共同的思想、相互的敬佩已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感情萌芽,这是一种美好而纯真的情谊,是在患难中结下的。临别之际,她“好像要记住我的容貌似的”,依依惜别,而“我”,望着她消失在紫丁香花丛里的身影,真想上去和她多说几句话。可是,想到自己的危险处境,“我”不得不痛苦地克制住。严酷的环境使两颗年轻的心不得不分离,留下深深的遗憾和温柔的回忆。
事情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但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经久而深刻的。丁香花下的会面和离别已经深深刻在当年那位大学生、如今是老人的作者心上。丁香花在作者眼里,已不仅仅是一种花,而是一种能够唤起他美好回忆的象征物。每当他看到丁香花,闻到丁香花的香味,就会自然地联想到年青时所经历的那件事、所认识的那位姑娘。他对丁香花的特殊感情是因为在丁香花丛中曾有过美好而动人的一幕。就是在丁香花下,作者曾感受过一种患难与共、信守不渝的革命情谊。作者对丁香花的喜爱,正是反映了他对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情谊的珍视。
黄秋耘是一位感情丰富、气质敏感的作家。《丁香花下》是一篇抒情的叙事散文,艺术风格如同文章的题目,淡雅、温柔且带有淡淡的感伤色彩。在这篇散文里,细节的描写和人物的对话都极为生动。那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议论深化了文章的内涵。真挚的感情是整篇文章的基调,作者真挚地袒露自己的情怀,读者也被这种感情打动。文章的最后部分那位老先生的感慨实际上也是读者的感慨。至于说像作者这样的人是不会幸福的,那其实是点出了他多情善感的性格。正是这种与常人不同的性格,才使作者对生活、对所经历过的人生充满了强烈的感情。
(施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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