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辞典·幽默的叫卖声
《幽默的叫卖声》:住在都市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知要听到多少种类多少次数的叫卖声。深巷的卖花声是曾经入过诗的,当然富于诗趣,可惜我们现在实际上已不大听到。寒夜的“茶叶蛋”“细砂粽子”“莲心粥”等等,声音发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枪”的喉咙,睏在床上听去,颇有些凄清。每种叫卖声,差不多都有着特殊的情调。
我在这许多叫卖者中发见了两种幽默家。
一种是卖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点钟,弄堂口常有臭豆腐干担歇着或是走着叫卖,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炸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 “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
我以为这很有意思。“说真方,卖假药”,“挂羊头,卖狗肉”,是世间一般的毛病,以香相号召的东西,实际往往是臭的。卖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骗大众,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如此言行一致,名副其实,不欺骗别人的事情,恐怕世间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还有一种是五云日升楼卖报者的叫卖声。那里的卖报的和别处不同,没有十多岁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枪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去活像是个鬼。早晨是不看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的发沙的卖报声。
他们所卖的似乎都是两个铜板的东西 (如《新夜报》《时报》《号外》之类),叫卖的方法很特别,他们不叫“刚刚出版××报”,却把价目和重要新闻标题联在一起,叫起来的时候,老是用“两个铜板”打头,下面接着“要看到”三个字,再下去是当日的重要的国家大事的题目,再下去是一个“哪”字。“两个铜板要看到十九路军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变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剿匪胜利哪!”在剿匪消息胜利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哪!” 藏本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化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我每次听到,总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干!”“两个铜板要看到××××哪!”这两种叫卖者颇有幽默家的风格。前者似乎富于热情,像个矫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个玩世的隐士。
(原载《太白》1934年9月15日第1期)
【赏析】
《幽默的叫卖声》,本身并非一篇轻巧调侃的幽默之作,而是充满着一种机智犀利的讽喻意味。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是旧时都市中习以为常的生活现象。作者没有以一种司空见惯的态度听而不闻,而是用独特的心灵感悟出其间“特殊的情调”,并揉合进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诸种感触,借题发挥地针砭了当时欺诈横行、善恶混淆的世风时态。
这种借题发挥的针砭是通过卖臭豆腐干和卖报这两种叫卖声的触发性联想实现的。由卖臭豆腐干的叫卖声引起的联想,是一种对比性的联想。作者肯定性地描述了卖臭豆腐干那种言行一致,名副其实的行为——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并以此来反比那种“说真方,卖假药”,“挂羊头,卖狗肉”的时弊。正是在这一正一反中,作者明晰地表述出对欺诈横行的现世的一种愤世嫉俗的嘲讽。由卖报声引起的联想,则属于一种暗喻式的联想。作者敏锐地捕捉住卖报者那种 “两个铜板要看到××××哪”特殊的叫卖声,尔后笔锋陡转,牵引出“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 的感叹。这种联想是机智的,它把混淆事实的所谓“国家大事”奚落得淋漓尽致。在这段描述中作者用直截了当的对比与含蓄蕴藉的暗喻相交织的手法,时明时暗地流露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嘲讽。
作为一篇小品,它确实具有鲁迅先生所倡导的“站着挣扎和战斗”的精神特征。但这种精神特征表现在这篇文章中,却呈现为一种类似棉里藏针的风格个性,即善于在笔调轻松的形象描述中,穿插一针见血的精辟的、具有鞭挞性的见解。作者对两种叫卖者的勾勒,是简练而富有形象的。你看,描述卖臭豆腐干的,“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炸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卖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尤其是“态度自若”四字,形象活肖。再看描述那些卖报的老枪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上去活像是个鬼。早晨看不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的发沙的卖报声。”读这些形象性的文字,人们仿佛看到作者只用轻笔淡墨,沙沙几笔就勾勒了活脱脱的形象。但是在这轻松的笔调中,作者不时挥写出锋利如短刃的警策性的文句。比如:“‘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化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这种类似棉里藏针的风格个性,既表现了作者傲视现实的鲜明爱憎,又表现了作者针砭时弊的机智巧妙。世界著名的散文家萨斯拉夫斯基说过: “世界小品文学中拥有笔调轻松、文笔锋利和针针见血的论战的杰出典型。”我们不想轻易地把这篇小品视为杰出典型,但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它具有某种典型的特征。
如果我们再仔细地咀嚼一下,恐怕除了在字里行间流泄的那种机智犀利的讽喻意味外,我们还能体会到一种具有亲近感的“海味”,那就是文章所具有的浓郁的上海地域色彩。这种地域色彩,不仅表现在诸如“老枪”、“瘪三”等带有沪语色彩的方言上,而且还表现在特定的生活情景中,如叫卖夜报之类的。作者就是抓住上海这个现代大都市中的特定情景,来举一反三地透视当时具有典型性的世风时态。
这篇文章写得从容而又严谨,从对都市各种叫卖声的感受,收束到对卖臭豆腐干和卖报叫卖声的感触,尔后又叙述由此触发的对社会现实的感悟,拓展其思想的层面,循序渐进,脉络明晰;文章也显得淡朴而又形象,从遣词造句来看,作者不事雕饰,却讲究生动。对老枪瘪三的“身子瘦得像腊鸭”,“活像是个鬼”的描绘; 用“矫世的君子”和“玩世的隐士”来概括这两种叫卖声所蕴含的意味差异,这都显得形象而生动。这确实是一篇精约而又深邃的散文佳作。(任仲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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