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辞典·江行的晨暮
《江行的晨暮》: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个轮船码头的上面。
等船,在划子上,在暮秋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点冷的风。天与江,都暗了;不过,仔细的看去,江水还浮着黄色。中间所横着的一条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众星的点缀里,长庚星闪耀得像一盏较远的电灯。一条水银色的光带晃动在江水之上,看得见一盏红色的渔灯。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轮廓。
一条趸船①在四五丈以外的地点。模糊的电灯,平时令人不快的,在这时候,在这条趸船上,反而,不仅是悦目,简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围下面,聚集着一些人形的轮廓。不过,并听不见人声,像这条划子上这样。
忽然间,在前面江心里,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顺流而下,没有声音,像一些巨大的鸟。
一个商埠旁边的清晨。
太阳升上了有二十度; 覆碗的月亮与地平线还有四十度的距离。几大片鳞云粘在浅碧的天空里;看来,云好像是在太阳的后面,并且远了不少。
山岭披着古铜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画意的。
水汽腾上有两尺多高。有几只肥大的鸥鸟,它们,在阳光之内,暂时的闪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这边。
水汽腾上有一尺多高;在这边,它是时隐时显的。在船影之内,它简直是看不见了。
颜色十分清阔的,是远洲上的列树,水平线上的帆船。
江水由船边的黄到中心的铁青到岸边的银灰色。有几只小轮在喷吐着煤烟: 在烟窗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淡青,米色,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棕黄。
清晨时候的江行是色彩的。
(原载《青年界》1934年2月5日第5卷第2号)
【赏析】
朱湘是个诗人,所以他的散文也像诗一样美。事实上,如果把《江行的晨暮》分一下行,那就近于诗了。在这里,作者用诗人的想象和眼光为我们描绘了江南小城码头的秋暮和清晨的美丽景色,是一篇风格独特、构思新颖的美文。
“美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个轮船码头的上面。”作者开篇就为全文定下了美的基调,因此,对于我们来说,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缺少发现。于是,诗人接下来便为我们寻找、发现美,特别是在那些平常的,人们熟视无睹的或者甚而是“令人不快的”事物中去探求美。在暮秋的夜里,清风习习,星光灿灿,渔灯点点,人形簇簇,篷帆片片,在作者巧妙的剪辑之下,这些本来互不相干的镜头融洽地组接在一起,充满了诗情画意,形成了一种清新幽远的意境。清晨的江边则又是一番景色。作者在这里突出了“色彩”的作用。“清晨时候的江行是色彩的”。浅碧的天空,古铜色的山岭,“闪白”的鸥鸟,“清阔”的列树和帆船,五颜六色的江水和变幻莫测的煤烟。这一幅幅色彩明丽的画面给人以极大的视觉上的快感。对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作者运用多种色彩词来描形绘物,增添了景物的可视性和逼真感。
这是一篇相当别致的写情状物的散文,它既没有一般散文所具有的那种行云流水的连贯性,也没有大多状物散文的华丽的词藻,它是一篇标标准准的诗人的散文,在艺术上有很强的独创性。
首先,素描式的勾勒。作者没有对景物作细腻的描绘,只是作简单然而是精确传神的勾勒,加之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和色彩鲜明的修饰。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形神皆备,可感可触。美而不艳,鲜而不腻,简洁明晰、精美、明丽、淡雅。
其次,蒙太奇式的组接。作者勾勒景物看上去好像是信笔所之,无拘无束,看到什么写什么,但实际上作者在选择景色上是煞费苦心的。作者总是把一个个特写镜头巧妙地接在一起,从而产生“格式塔质”,出现一个新的境界,原来并不太美,甚至根本不美的景物在作者“似乎随意”的安排下变得赏心悦目,使人耳目一新。例如,小火轮上喷吐的煤烟,在平时看来一点也不美,惹人厌恶。但是作者把烟煤分别安排在不同的背景之中,于是奇迹出现了。“在烟窗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淡青,米色,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棕黄”,色彩斑斓,是那么的美丽,如果我们再把它放到前面所描绘的远洲上的列树、水平线上的帆船、肥大的鸥鸟、山岭、天空结合在一起的大背景中,那就会像是在欣赏一幅清丽绝伦的风景画,瑰丽多姿,美不胜收。
第三,隐含不露的情感。作者写本文并非为了借景抒情,而是着重在为读者在平凡的事物中找到美。所以,作者超凡脱俗,十分冷静、客观地描述着他所见到的一切,以至于他笔下的景物描写像剧本中的场景介绍一样简单明了。然而对美的热烈追求,还是使诗人不自觉地在状物过程中流露出自己的情感。我们可以从中觉察到一种从容不迫、悠然自得的心境。如结尾一句“清晨时候的江行是色彩的。”初看似客观的概括,语气很平静,但结合全文仔细揣摩一下,便可体会出作者在发现美,享受美后的一种心旷神怡的欣喜之情,令人回味无穷。作者的文字虽然质朴平易,但笔调优美,情思蕴藉,创造了清新的艺术氛围。
最后,是鲜明的节奏。欣赏这篇散文我们必须要有读诗的心境,因为这篇散文不仅篇幅很短,而且句子也很短,时断时续,好像是不分行的诗句。语句则概括凝炼,省去了大量的辅助词,形成了一种跳跃的节奏,给读者留下了想象补充的空间,便于读者插入到作者的艺术天地中去,共同创造一个美的世界。作者在同文学家赵景深议诗时,认为“节奏、境地、词藻”是散文诗的原素,而其中节奏是散文诗的灵魂。在本文中,作者就很好地把握了行文的节奏。大量的短句给人以顿挫感,而不时加入的舒缓的长句又使语句参差错综,节奏缓急相间,自然和谐。声调铿锵抑扬,形成鲜明的节奏。既完美地体现了作者怡然的心境,又给读者带来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快感和共鸣,得到极大的艺术享受。
(丁永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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