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辞典·茅店塾师——鲁游随笔之三
《茅店塾师——鲁游随笔之三》:跨出了狭笼似的骡车,我和M君走进曲阜县城的一家茅店。雷鸣惊耳的轮声在街头寂灭了之后,我的被扰乱的心才渐渐平静起来。十八里长途的车行的颠顿,在一个缺少坐这类古车经验的人看来,虽说充满了异样的情趣,然而身体也彀①疲乏的了。黄沙轻轻扑面的时候,使我们想到托尔斯泰的 《风雪》(The Snowstorm),沙尘与雪片,骡车与驿站马车,暑气逼人的永昼与黑茫茫的长夜,无不有几分相似,幸运是我们没有迷路,而且终于安抵旅舍了。旅舍对于一个辛劳的客人,有时他需要它一如沙漠中的绿洲。我们一望见那小小的铺面,横写的白字招牌,和那店主和蔼可亲的脸,身心便轻松了许多,不由得发起笑来。
伙计一面给我们搬运行李,一面也望着我们默默微笑。因为我们在进城的时候,各买了一顶尖顶六棱的农民篾笠戴在头上,面貌又稍稍黧黑,宛然两位曲阜土著;不过身上仍旧穿着衬衫和西服裤子,遂形成一种古怪的装束。
我们的宿舍是一间像佝偻②老人似的茅草房,里面的大小,类似船棚。窗户大约是为了充分地吸收空气起见,便采用十分简便的建筑法,把几根木柱很稀疏地嵌在墙中间。因为离厕所不远,绿豆蝇和饭蝇自然便开起队伍,袭进这没有防御工事的要塞,叮在墙上各处; 兴会③所至,它们也不惜翱翔着扰乱室内的宁静。窗户的木栏又是热气输入的最便利的孔道,把屋子变成了火上的蒸笼。一张条桌和两张大床已经占据着全屋面积四分之三,人只能在床桌之间伫立④或者坐下。我们匆匆把一切安置妥当,洗洗脸之后,夜色却慢步轻移地笼罩上来了;伙计拿进来一盏煤油灯,照着我们吃干面包当晚餐。这时蚊子也乘机成群嗡嗡地从床下钻出来。忘记了带蚊香,想不出什么驱蚊的方法,只好硬着头皮,听凭它们的狂吮⑤。汗水将我们的全身都湿透了,脱下衬衫,仅仅穿着一条短裤;这样,反而给蚊子以更多的更好的机会。
后来,我和M君一个端着灯,一个拿了两个凳子,逃到院中来了。一面是蚊子的进攻太猛烈和热得难受,一方面由于M君突然发现了满墙的臭虫的血迹。大家都知道即令睡,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谁也不会得安眠的,反不如趁早迁避到另一个安全地带去。但是在那小院中因为摆上几盆花,所剩的空隙已经不多,这时却早有了一个人光着臂膊铺了一床席子,躺在那里。
“伙计!”M君大声喊着,不去辨别是谁,意思是在让他挪开,腾出一点地方来。
那个人并没有睡着,正在扇着芭蕉扇,毫不理会。
M君继续着命令:“伙计,起去! 我们要在院子坐一坐,房里太热。”
“俺不是伙计!”一个倔强的回答从地下跃起来。
我们把灯放在花盆边的凳子上,才看出来对方是个头上盘着辫子的白胡子老头。M君很难为情,借故走向街门去了。我却拿了一个凳子打横坐着,在灯下赶看一本英文的《泰山指南》;在北平和车中,我都没有来得及看一个外国朋友送给我的这本书。
那个老头子,显然也是富有好奇心的人,忽然翻身坐起来,鼓着眼睛问我道:
“你念的是什么书?”
我正在翻阅着那本书的插图,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把你念的书念几句给俺听听,是不是圣书? 我们这条街上差不多见天晚上都有人说圣书。”
我把书合上递给他看。他很正经地从裹肚内取出一副老光眼镜来戴上,拿过书去只瞥了一瞥,马上就还回来,翘着嘴,很不满意地说:
“这是洋书俺不看,俺也看不懂。”
把眼镜收好,接着又摇晃了一下他那道士似的脑袋,看样子绝不像农工一类的人物。他的意思之间,是我不应当拿和他素昧生平的洋书来刁难他,另一方面则表示着鄙夷的态度。
M君躲过了刚才误认的自扰,听见我和这位老人说话,连忙走回来了,交着臂蹲在地下。老头子神气并不显得粗野,在我们眼中越来越温文;不过个性很倔强,这大约正是一般山东人的本色。在黯淡的灯光底下,隐约可以看出他的饱经世故的三角形脸上,布满着忧郁的成分。鼻子发红,也许是喝酒太多的缘故。他扇了几下扇子,又问M君道:
“你们都是学堂的吧?”
“不错,俺们是学堂的。”M君学着山东腔调回答。
“俺的儿子也是在济南上学堂。” 老头子表示上学堂的不足为奇,而且这种人是他生平最看不起的。
“尽念洋书,俺不叫念咧,俺叫他回来咧,俺叫他做庄稼,也不叫念咧。为什么学堂里不念经书呢?”
“为什么一定要念经书?”我这样反问道。
“生在孔子的地方,不念经书!”他提出一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答复。
M君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老头子眼睛尖,早已看见了,大声指斥道:“笑什么? 我问你,四书你背得上来吗,你笑! 我们这儿衍圣公⑥是念经书的,他是孔子的后代,大家都应该拿他做模范。他从前也请两个老师,一个教经书,一个教科学;如今专门念经书,把教科学的老师辞了。这个俺赞成,把经书读通了,什么不会! 还念啥科学!”
我们对于这个问题是没有法子再辩论下去了,因为是在圣地,而且遇见这样一位敬圣崇经的老人,他又有着一副鲠直的心性。除了顺从他的意旨之外,事实上就缺少任何劝说方法。M君少年气盛,虽然露出激昂愤慨的神气;我却力持镇静,并且暗地里用脚踩他,制止他的轻率的发言。对方因为我们的沉默,便以为已经说服了我们了,严肃的脸色渐渐变成笑容,问我们道:
“你们两位都是从济南来的?”
“不是,我们从北平来。”M君应。
“唉! 难得! 难得!” 老头子赞叹着说。“你们是来朝拜孔林⑦的吧? 总算得尊敬先圣的了。如今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几个! 各处地方都去过没有?”
我说:“打算明天早上才去。”
“好极了,早上去不热。你们念书的人不要忘记孔子,没有他的四书五经,不用说你们学生,中国早就亡了。到大成殿⑧同孔林,你们都要磕头才能表示尊敬啊!”
M君低声窃笑。我却假妆板着铁一般的面孔,连忙答应。在院中坐了一个多钟头,我们想起明天还要到各处游览,不能不先休息一下,还是进屋去了,在蚊虫扰攘中终于昏睡了几点钟。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来,院中的那位崇经老人已经出门了。问起伙计,才知道他姓秦,从前是教私塾的,如今因为县里开办学校,便闲下来了,他和店主是亲戚,所以暂时寄住店内。后来我们游览了孔庙孔林回店之后,因为瞭然了他的身世,很想再会他一面,一直到下午我们离开曲阜县城的时候,这位老人都没有回来。
(原载1934年8月23日《文史》第1卷第3号)
【赏析】
《茅店塾师》选自蹇先艾的散文集《城下集》。这是作者在1934年游山东时所写下的一组游记中最优秀的一篇,也基本上代表了蹇先艾散文上所取得的成就。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着力为我们刻划了一位“敬圣崇经”的老人。这位姓秦的老先生生活在孔圣人的故乡,原来是个教私塾的,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因此对孔夫子、四书五经有一种特别的留恋、推崇乃至膜拜之情。因为县里开办了学堂,所以只能闲下来,生活无着,寄居在亲戚的旅舍里。学堂敲掉了他的饭碗,他也就不免对学堂愤愤然起来。而这一切都必然和进学堂接受新知识的青年人发生根本性的冲突,从而展开了一场妙趣横生的小小的“论战”。通过这场简短的对话,一个善良、倔强、盲目而又愚昧保守的老人形象栩栩如生地立在了我们面前。
崇经老人饱读经书,自信“把经书读通了,什么不会! 还念啥科学。”所以他对经书以外的书一律加以鄙夷和嘲讽,对冒犯经书的行为一律加以斥责,对科学和进步则抱着一种敌视的态度,拒绝接受新事物。儒家思想的毒素已经深深地融入到他的骨髓之中,成为他知人论世、立身处世的道德规范,过着一种迂腐可笑的生活。作者塑造这样一个人物,通过揭示这位孔夫子的孝子贤孙可笑的生活和日趋没落的结局,既使我们看到儒家思想对传统知识分子毒害之深,也使我们从青年一代身上看到了我们民族的新的希望,认识到时代潮流的不可抗拒性。当然崇经老人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一样都是封建传统文化的受害者。他们本身并非是统治阶级的一员,在他们身上还保留有正常人的传统美德,所以作者对他们的讽刺是善良的、和蔼的。既尽情嘲讽他们荒唐可笑的言谈举止,也尽力挖掘他们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所以这一形象是可笑的,但绝不是可憎的;是可悲的,也是可怜的。
作者对崇经老人的塑造是颇具匠心的。既有对人物肖像的传神勾勒,也有作者对老人的直观评价,还有伙计简单明了的侧面介绍。但是最主要的还是通过富有个性特点的对话来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当M君叫老人挪开地方时,他先是继续“扇着芭蕉扇,毫不理会”,接着用“俺不是伙计!”一句硬梆梆的话把M君顶了回去。当M君得意地说“俺们是学堂的”,老头子立即接上一句:“俺的儿子也是在济南上学的。”当场给了M君一闷棍,充分体现了老人倔强的性格、自尊自重的心理和对M君的极大的蔑视。而当老人得知“我们”是从北平来的时,又转而大为高兴。又是伤今感怀,又是殷殷叮嘱,流露出对“世风日下”的无限忧虑和对孔子的无比崇敬之情,同时语调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自己日趋没落的无限感慨,鲜明地表现了老人善良、迂腐的一面,可笑而又可哀。
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吸收了我国传统文学的在行动中刻划人物的长处,抓住富有特征的细节,着墨不多,却绘声绘色、神貌毕现。如当老人看到“我”看书时,“忽然翻身起来,鼓着眼睛”问我,当“我”把书递给他时,他先是很正经地取出一副眼镜戴上,但拿过书后只“瞥了一瞥,马上就还回来,翘着嘴”,又“摇晃了一下他那道士似的脑袋”,这一系列的动作把老人对圣书的无比仰慕之心和对新学的鄙夷态度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老人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给人很深的印象。
简洁、精确、生动、幽默的语言是本文的第二个特色,蹇先艾深受鲁迅文风的影响,擅长白描,以极简练明快的语言朴素地、明朗地描画出事物的主体特征。全文由简短精练的语句组成,一方面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另一方面用字准确生动,又似千锤百炼。宛如无伴奏的清唱,有一种朴素自然的本色美。如文中对崇经老人灯下容貌的几句简短的勾勒,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鲜明地反映出老人穷困潦倒的处境,简洁生动。而文中诙谐幽默的描述和对话则给全文带上了轻松、活泼的色彩,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使人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
这篇散文文字朴实无华,叙事井井有条,层次分明,线条清晰,结构完整,有很高的艺术性。如在崇经老人的塑造上,作者先通过M君的误认,突出老人性格中最主要的一点——倔强,然后用关于读经尊孔的一段对话,进一步刻划出老人迂腐、保守、可笑的思想观点,完成了对老人的总体塑造,最后再在结尾(用一段)补叙老人的概况。这样不仅使我们对老人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加深了印象,而且起到了进一步揭示主题的作用,精练而含蓄。显示出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
(丁永强)
上一篇:现代散文欣赏·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
下一篇:现代散文欣赏·荷塘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