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书不仅写了下层的芸芸众生,而且通过描写西门庆与上层官僚的勾结,也将矛头指向了权贵显要,乃至朝廷皇帝。崇祯本第一回就点出了西门庆之所以能横行乡里,就是因为会走门路,上头有保护伞: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
崇祯本在点到“四大奸臣”处,还特意加了一笔眉批:“好针线。”在后文中,这朝中的“四大奸臣”都或多或少地被点到,其中落笔最多的,当然是官至太师的蔡京。
蔡京之所以常常在书中出现,主要是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西门庆的贿赂。比如,第十四回,李瓶儿为化解花家的官司,就托西门庆在蔡太师那里“用些礼物”,一时“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第十七回西门庆得知朝中杨戬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牵涉到西门庆的亲家陈洪也被“枷号充军”,就急忙差来保去东京打点,到蔡京府中送了蔡京儿子蔡攸“白米五百石”,即白银五百两;第三十回蔡京生日,西门庆早就叫来旺去杭州定制银人、金壶与锦绣蟒衣等礼品,当蔡京一见来保与吴主管送上的“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余”与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与锦缎蟒衣、汤羊美酒等物时,好生欢喜!第三十四回应伯爵偷看西门庆中秋送礼“金缎尺头、猪酒金饼、鲥鱼海鲜、鸡鹅大礼,各有轻重不同的”清单中,开头就是“蔡老爷(即蔡京)、蔡大爷(即蔡京子蔡攸)、朱太尉、童太尉”这一伙。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亲自去蔡京家里送礼,小说这样写:
西门庆不胜欢喜,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西门庆还未敢闯进,教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师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妆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道:“孩儿没甚孝顺爷爷,今日华诞,家里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二十来扛礼物,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梯己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的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了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连声称“多谢”不迭,便教翟管家:“收进库房去罢。”一面吩咐摆酒款待。西门庆因见忙冲冲,推事故辞别了蔡太师。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西门庆作个揖起身。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
这里的蟒袍、锦缎、玉器、珠宝值多少钱,一时还搞不清楚,但“黄金二百两”,这个概念一般还是有数的。看来蔡京是个大贪官,当是毫无疑问的。
蔡京受了那么多的贿赂,当然不会无动于衷;西门庆也不是白痴,不会白白地去送礼。西门庆不断贿赂的结果,首先是平空从蔡京手里得到了一个理刑副千户的官。小说第三十回写西门庆派来保、吴主管给蔡京送了一份厚礼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捧献礼物。但见: 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榼。太师如何不喜?……太师因向来保说道:“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
所谓“空名告身劄付”,就是空白的委任状。西门庆就是用这些“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仙人”,一下子买到了一个省级的主管刑狱的官!
贿赂不仅可以买官卖官,而且可以买到了一个太师的“干儿子”的名义。上引第五十五回西门庆亲自去给蔡京送礼,并在厅上拜了四拜,这就算是认干爷了。“因受了四拜,后来都以父子相称”。西门庆开言马上自称“孩儿”了。蔡京认了西门庆为干儿子,就等于给了他一笔巨大的无形资本。第五十五回写苗青要送歌童给西门庆,就考虑到西门庆“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了。那个新科状元蔡蕴,也因为他是蔡京的干儿子,当初来到山东时,西门庆就对他拍足了马屁。
西门庆贿赂蔡京后,不但买到了官,买到了名,还可以直接得到他的庇护。小说第四十八回写到有个曾御史奏了一本,状告西门庆“贪肆不职”,“乞赐罢黜,以正法事”: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纵妻妾嬉游街巷,而帷薄为之不清;携乐妇而酣饮市楼,官箴为之有玷。至于包养韩氏之妇,恣其欢淫,而行检不修;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赃迹显著。
这里所开列的罪状,条条确凿。西门庆看了一遍,与同时被告的夏提刑两人唬的面面相觑,默默不言。夏提刑问他:“似此如何计较?”西门庆道:“常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少不的你我打点礼物,早差人上东京,央及老爷那里去。”他们避罪的法宝,就是去贿赂蔡太师。于是夏提刑到家拿了二百两银子、两把银壶。西门庆这里是金镶玉宝石闹妆一条、三百两银子。他们用这些东西“打点”了蔡京,再由蔡京去迷惑皇帝,闹到最后,圣旨下来,曾御史受到了处罚,而西门庆得到了嘉奖:
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英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毕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
于此可见,蔡京就是西门庆一流“赃官污吏、豪恶刁民”的黑后台!
西门庆靠贿赂蔡京而平步青云,气焰熏天,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而蔡京也通过西门庆之流来贿赂他而网罗死党,左右天下。在《金瓶梅》中,走蔡京门路的何止西门庆一个!上文提到的较早当上了蔡京干儿子的蔡蕴,想必也是一路货,夏提刑跟着西门庆一起去送礼求情也是一个明例。小说作者往往顺手写来,把这种关系加以普遍化。如写到西门庆亲自去东京向蔡京上寿、当干儿子的那一天,当他整齐冠带,乘了轿子,来到蔡京门口时,“只见乱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看来拍蔡京马屁的人实在不少。作者在这里心细如发,特别加了一笔:“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认,倒是扬州苗员外。”崇祯本在这里加了一条眉批点出:“忽插入一苗员外,似甚无味,盖欲见以权门为垄断者,不独一西门庆也。观数‘也’自明。”是啊,一个“也”字,就表明了不是单数,而是一个复数,就不止是一个西门庆。还妙的是,小说作者在后面还加了一句:“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这里连写几个“也是”,不又是一个“财主”靠“结交”蔡太师而列于门下,做上了官的吗?这个苗青,原是一个奴才,靠杀主谋财,贿赂了西门庆,逍遥于法外,后来竟也靠贿赂蔡京而与西门庆平起平坐起来了。在蔡太师的门下,就麇集了这样一批败类,组成了一个统治集团。一个国家,在这样一批人的统治下,还有什么清正光明可言!所以小说的作者在三十回中很有感慨地说: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 不因奸佞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
这段话,虽然将最终的矛头指向了皇帝失政,但蔡京等“奸臣当道”无疑是“天下骚然”的关键。这些奸臣不死,就国无宁日!第六十四回,薛内相与刘内相两个闲谈,从当时的天变异数、边患侵扰说起,说到当时的政治混乱,就禁不住大骂蔡京为“老贼”,担心“到明日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这话说得不错,最后终于在外有大金兵马压境,内有“科道交章弹奏”的形势下,皇帝不得不将这个显赫一时的“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罢了官。在兵荒马乱中韩道国对陈经济说:“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第九十八回)一代蔡京倒了,四大奸臣也完了,可是国家早破碎,百姓已遭殃!贪官们尽管常常没有好的下场,但天网恢恢,时有疏漏,所以大小贪官、乃至如蔡京式的巨奸不时会转世超生,逍遥法外,“卖官鬻狱,贿赂公行”的歪风往往会卷土重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的局面还会使百姓叫苦连天。反贪官,反腐败,不知反到何时才使当官的个个清廉、清正、清明?才能反出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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