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他那里有这两桩药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那个说道:“过来!咱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快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噍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了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立借契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如有欠少时,家中值钱物件折准。恐后无凭,立此借契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现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卷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 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雨心。
【赏析】
天大的官司被西门庆用金钱摆平了,这个恶棍还怕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怕了。因为在他眼里,金钱是万能的,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可以办到。如今官司已风平浪静,天还是蓝蓝的,太阳依旧是暖暖的。清河的天下还是我西门庆的。请看:只要我说“不”,哪个敢说“是”?当他听说李瓶儿已嫁给蒋竹山的事以后,立即火冒万丈,决心对敢于“造反”的李瓶儿夫妇俩实施报复。
他首先想到了蒋竹山,心想这个医生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抢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且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清河县的大街上开了个医疗诊所,给人治病。这简直是给自己戴绿帽子,西门庆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当地有两个地痞无赖,一个叫鲁华,一个叫张胜,被西门庆收买,作为报复的工具。这则小说正是从这里揭开了它的帷幕。
这天蒋竹山正在诊所里,突然从外闯进两个人来,这就是鲁华和张胜。他们受了西门庆的指使,故意来此寻衅。蒋竹山浑然不知,先是好意和他们搭话。谁知话不投机,张胜突然说出蒋竹山在三年前向鲁华借银子三十两的事,要他立即还债。其实,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蒋竹山立即被激怒了,与他们据理力争。鲁华和张胜本是来寻机闹事的,见蒋竹山不肯屈从,就加高筹码,逼他连本带利还清银子四十八两,并且拿出伪造的借据以及证人。此事本就冤枉,蒋竹山怎肯承认?双方发生口角争论。这正中张、鲁两人的奸计,不由分说,挥掌便打。体弱斯文的蒋竹山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全身被打得鲜血淋漓,由保甲出面,把他用绳子拴了报官,诊所也在混乱中遭人抢劫一空。
审案的夏提刑早得到西门庆的关照,不问青红皂白,胡乱审案,在堂上施用大刑,无奈之下,蒋竹山被迫屈打成招,最终郁愤而离开了人间。
小说用艺术的笔触描绘了这一案件的始末,曲折是非自有公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封建司法的黑暗。只要社会是不公正的,要想司法公正是根本不可能的。正义和公道乃在人民手中,然而,人民倘不掌握政权,任何正义和公道都无从说起。蒋竹山的冤案证明了这一切。中国古代小说中揭示的冤案有成千上万,它们在鞭笞不公正的封建司法中无疑都具有相当的认识价值。《金瓶梅词话》通过蒋案也向人们昭示了这一点。我们在阅读这则小说时,倘能联系前述“来保上东京”,就可对明代社会的真实世相有个深切的体认。
在写法上,我始终觉得它和《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艺术描写有着某种相通之处。尽管拳打的主人不同,被打的对象也不同,正义和非正义的一方换了位置,然而在具体的艺术描写中,拳打者的主动挑衅,被打者的弱势和丧命以及鲁智深和鲁华的同姓等等,都在预示着这两者间可能存在着的渊源。文学本来就是承传性的,它和《水浒传》之间的联系存在于小说的各个方面,在审美时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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