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云雨毕,妇人拿出五两碎银子来,递与经济说:“门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与了他。三日入殓时,你大娘教我去探丧烧纸来了。明日出殡,你大娘不放我去,说你爹热孝在身,不宜出门。这五两银子交与你,明日央你早去门外,发送发送你潘姥姥,打发抬钱,看着下入土内。你来家,就同我去一般。”这经济一手接了银子,说:“这个不打紧。你吩咐我干事,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明日绝早出门,干毕事,来回你老人家。”说毕,恐大姐进房,老早归厢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题。到次日,到饭时就来家。金莲才起来,在房中梳头。经济走来回话,就门外昭化寺里,拿了两枝茉莉花儿来妇人戴。妇人问:“棺材下了葬了?”经济道:“我管何事?不打发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柜,我敢来回话!还剩了二两六七钱银子,交付与你妹子收了,盘缠度日。千恩万谢,多多上覆你。”妇人听见他娘入土,落下泪来,便叫春梅:“把花儿浸在盏内,看茶来与你姐夫吃。”不一时,两盒儿蒸酥,四碟小菜,打发经济吃了茶,往前边去了。由是越发与这小伙儿日亲日近。
一日,七月天气,妇人早晨约下他:“你今日休往那里去,在房中等着,我往你房里,和你耍耍。”这经济答应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几个朋友,往门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来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时分,金莲蓦地到他房中,见他挺在床上,行李儿也顾不的,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里吃了酒来。可霎作怪,不想妇人摸他袖子里,掉出一根金头莲瓣簪儿来,上面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就知是孟玉楼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楼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着?怪道这短命,几次在我面上无情无绪。我若不留几个字儿与他,只说我没来。等我写四句诗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见了,慢慢追问他下落。”于是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曰: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写毕,妇人回房中去了。却说经济睡起一觉,酒醒过来,房中掌上灯。因想起今日妇人来相会,我却醉了。回头见壁上写了四句诗在上,墨迹犹新,念了一遍,就知他来到空回去了,打个送上门的风月儿白丢了!心中懊悔不已:“这咱已起更时分,大姐、元宵儿都在后边,未出来;我若往他那边去,角门又关了!”走来木槿花下摇花枝为号,不听见里面动静。不免着太湖石,爬过粉墙去。
那妇人见他有酒,醉了挺觉,大恨归房,闷闷在心,就浑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爬过墙来,见院内无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蹑足潜踪,走到房门首,见门虚掩,就挨身进来。窗间月色,照见床上,妇人独自朝里歪着。低声叫“可意人”数声,不应,说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众朋友,邀了我往门外五里原庄上,射箭耍子了一日,来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负你之约,恕罪恕罪!”那妇人也不理他。这经济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被妇人反手望脸上挝了一下,骂道:“贼牢拉负心短命,还不悄悄的,丫头听见!我知道你有个人,把我不放到心。你今日端的那去来?”经济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门外射箭去,灌醉了来,就睡着了。失误你约,你休恼我。我看见你留诗在壁上,就知恼了你。”妇人道:“怪捣鬼牢拉的,别要说嘴,与我禁声!你捣的鬼如泥弹儿圆,我手内放不过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来家,你袖子里这根簪子,却是那里的?”经济道:“本是那日花园中拾的来,今才两三日了。”妇人道:“你还神捣鬼,是那花园里拾的?你再拾一根来,我才算!这簪子是孟三儿那麻淫妇的头上簪子,我认千真万真,上面还钑着他名字,你还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进你房里吃饭,原来你和他七个八个!我问着你,还不承认。你不和他两个有首尾,他的簪子缘何到你手里?原来把我的事都透露出与他,怪道前日他见了我笑,原来有你的话在里头。自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绿豆皮儿请退了!”于是急的经济赌神发咒,继之以哭,道:“我经济若与他有一字丝麻皂线,灵的是东岳城隍,活不到三十岁,生来碗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要汤不见,要水不见!”那妇人终是不信,说道:“你这贼材料,说来的牙疼誓,亏你口内不害!”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妇人把身子扭过,倒背着他,使个性儿不理他,由着他姐姐长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乱了一夜,就不曾成头。天明,恐怕丫头起身,依旧越墙而过,往前边厢房中去了。有《醉扶归》词为证:
我嘴揾着他油髻,他背靠着我胸肚皮。早难送香腮左右偎,只在项窝儿里长吁气。一夜何曾见面皮,只觑着牙梳背!
看官听说,往后金莲还把这根簪子与了经济。后来孟玉楼嫁了李衙内,往严州府去,经济还拿着这根簪子做证见,认玉楼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楼哄逃,反陷经济牢狱之灾。此事表过不题。正是: 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赏析】
如果说西门庆死后,由张二官接管了他在清河县的官场与商业上的权力,那么在家里,现在就要由唯一的男性主人陈经济,来延续西门庆以前的淫行。只是,比起西门庆来,他毕竟稚嫩得多,也因此而有时淡化了他的丑恶,显出了更多的人情味来。
陈经济丑态的暴露,肇始于刚逃难到西门庆家不久,管工盖卷棚时。吴月娘引狼入室,请他到“后边”妇人所居之所饮酒耍牌。陈经济初次在众“丈母”面前亮相,就展现了他轻佻浮浪的一面:“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折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第十八回)善解风情,又有较高的文化素养,这让他深具风月场中“高手”的潜质,与同样多才多艺而又多情善淫的潘金莲棋逢对手,却与粗俗鄙陋的西门庆判然有别。不过他“见了佳人是命”的本性,却与其丈人一般无二。而潘金莲,也如同西门庆一般,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因为那日后边会遇陈经济一遍,见小伙儿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惧西门庆,不敢下手”(第十八回)。偷琴童的风波刚平定没多久,她就又打上了陈经济这个风流浪子和女婿的主意。两个狗男女一拍即合,只等时机成熟,就要成其“好事”了。
西门庆的死,让他俩的奸情从“意中”走到了现实。西门府中现时的门庭冷落,人人自危,如“死水儿”一般的沉寂气氛,更给了他俩变本加厉的胆量,甚而至于肆无忌惮地白昼宣淫,终被庞春梅撞破。不过在潘金莲的安排之下,陈经济无意当中竟然弄一得双,把庞春梅也“耍了”,正应了他前次跟潘金莲约会时开玩笑说的那句“早知搂了你,就错搂了红娘,也是没奈何”!从此,“潘金莲便与春梅打成一家,与这小伙儿暗约偷期,非止一日,只背着秋菊”。这三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家伙,为了共同的肮脏目的,正式走到了一起。
在经过若干次的交合之后,陈经济、潘金莲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只是与西门庆不同,潘金莲不仅把陈经济作为自己的泄欲工具,两人间相对平等的关系(尽管两人的身份相差一辈,是名义上的岳母和女婿),使他们之间有了更多展开情感交流的基础。
当然潘金莲的终极人生目标,仍然是淫乐,哪怕是同时在为“夫主”和母亲服孝,潘金莲也仍然不放过任何一个与陈经济偷情的机会。就在前天(书中有明确交代: 六月初一日),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刚刚去世,潘金莲带着吴月娘买的“一张插桌、三牲冥纸”吊丧,“去了一遭回来”。仅从潘金莲的表现上来看,我们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痛苦或者哀伤的表情,更没有表示出任何一点对于以往冷漠对待自己母亲的悔悟——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养育自己多年的母亲的女儿。从家里回来的次日,潘金莲一早就起来到月娘房中说话,出来溺尿时,又意外地发现陈经济就在旁边的东厢房里睡觉,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就隔着窗户做起了不堪入目的勾当,色胆之大,固可以包天,而潘金莲对于自己母亲的毫无怜惜,也从这一次的无耻行径中,再次得到了印证。到了晚上,陈经济如约到她房中“说话”,当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又一番情欲的发泄。不过,事后潘金莲拿出了五两银子,要请陈经济替她去看潘姥姥下葬,而她,据说是因为还在为西门庆戴孝,吴月娘不许她出门。不管这个理由有多可笑,陈经济还是完成了姘妇交代的任务。由于这个可有可无的亲娘,在她在世时曾遭遇潘金莲无数冷眼甚至谩骂,而她的死,居然也为这个不孝的女儿作出了贡献——“由是越发与这小伙日亲日近”。
或许是陈经济毕竟年轻,也可能是由于日渐亲密,陈经济对于潘金莲,似乎有了一些“审美疲劳”。本段中的这一次幽会,陈经济居然在答应了潘金莲与他“耍耍”的要求之后,却跟傅伙计等人喝醉了酒,在自己房中睡着了,以致负了潘金莲的约。这在以“善妒”著称的潘金莲看来,可不是简单的一件小事。
此前两人隔窗做性游戏时,潘金莲就曾半真半假地试探过陈经济,她听“丫鬟说”,在她回家祭奠母亲时,陈经济“在孟三儿屋里吃饭来”。这表面上轻描淡写的诘问,不仅写出了潘金莲善嫉的性情,和独占性对象的一贯作风,也为后文留下了可以生发的线索,甚至影响到孟玉楼等若干人物的命运。虽然陈经济矢口否认,但很显然,对于男女私情过于敏感的潘金莲还是在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巧的是潘金莲在此时睡着的陈经济身上搜出了一根簪子,“上面钑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潘金莲认得,这正是孟玉楼入嫁西门家时带来的物件。早在第八回,潘金莲苦盼西门庆时,就第一次见过这根簪子。彼时她正与西门庆偷情,“打得火热”之际;而此刻在陈经济身边找到,恰也是在一个类似的场景中。只是彼时的潘金莲,自以为还能抓得住情人(西门庆)的心;而此刻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她,像临溺毙之人要拼命抓住哪怕只是一根稻草的救命之物一样,要拼命地抓住她最方便接触到的男性陈经济。她不得不加倍的小心,调动起她丰富而又敏锐的感觉系统,警觉着她的性对象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变化。这根簪子的出现,让她从前的疑心一下变成了事实。自己花了如许心思在他身上的“小伙子儿”,竟然一段心思还拴系在别的女人身上!怪不得这几日碰见孟玉楼,她笑的样子都比较奇怪,原来是陈经济在与她要好时,把他与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这种种的推测、想象甚至虚构,都在下文潘金莲冷脸对情人(陈经济)的时候发作了出来。
潘金莲固然是因嫉(甚至因爱)而生怨,而轻佻浮浪如陈经济,却于风月场中的历练,还是稍嫌不足,而这个年轻人身上尚还保留着的微弱的人性光辉,正因此而闪现。看他的反应先是懊悔,继之以紧张,然后是不顾一切地扒过墙去潘金莲床边赔罪,而除却一味赔罪辩解之外,又不知如何解此困局:“见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说了一遍又重复一遍。”一片惶急慌乱手足无措之情态,跃然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潘金莲又打又骂,“只是反手望脸上挝过去。唬的经济气也不敢出一声儿来,干霍乱了一夜”,这种表现,正是一个初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的作派。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这里的男主人公换作西门庆,那就会先是谎言连篇,欺哄蒙骗,再无话可说之际,就干脆“霸王硬上弓”,再大的是非也在他的厚皮涎脸下化解得干干净净。潘金莲等众妇人,即使抓住西门庆的什么把柄,也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没完没了。陈经济这个西门庆的继任者,与此前出现的王三官一样,终究不足以接替西门庆。他的轻狂和淫纵,不过是因无知而放纵的结果,对潘金莲,乃至庞春梅,除了旺盛的性欲之外,毕竟还有真情实感。后文中他宁肯变卖家产,也要赎潘金莲出来,和他日后与已成为守备夫人的庞春梅重叙旧情,恐怕都非一个“淫”字解释得了。正如崇祯本的批评者所言:“金莲从未受此软款温存,敬济似为西门庆补遗。”西门庆所欠缺的对女性的关心和真诚的体贴,的确在陈经济身上体现了出来。
所以此后小说中最重要的男性主人公,虽已转为陈经济,但陈的年幼和浮浅,使他无法承担起结构全篇的重任。因此我们看到的是后二十回叙事的简略和草率,故事情节的概括化,故事内容的模式化,以及人物形象的简单化。可以说,西门庆的死,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部小说的叙述策略。比如,“看官听说”之类的说书人话语,以及对故事人物结局的提前揭破等,在第七十九回之后,也明显多了起来——在流畅的故事进程中的出现,难免会打断正常的叙述节奏。这也难怪: 一场大戏眼看就要落幕,说书人唯恐读者不能读出他所设置情节的深刻含义,这才不惜现身直面读者,将各条暗伏着的线索一一理出,千头万绪,将要收于一网。虽然这样的写法,在让读者对故事的发展和结局了然于心之际,也少了许多阅读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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