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时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旁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了?”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我今早晨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吐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呵呵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吃了饭,问了他,快去。”玳安到后边吃了饭,走到铺子里问陈经济。经济道:“寻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找寻他去。”经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封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这玳安听了,说道:“再没了?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经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搭上替子,兜上嚼环,蹝着马台,望上一骗,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径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就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是小胡同,北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便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封门儿就是。”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封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儿叫道:“文妈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儿开了门,便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外提刑西门老爹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家来的,便让家里坐。
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他明间内,见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会中倚祀罢进香算账哩。半日,拿了钟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现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径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刚才就回我不在家了,教我怎的回俺爹话?惹的不怪我!”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你到家回声儿,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什么?我明日早往宅内去罢。”玳安道:“只吩咐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找寻了个不发心。”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希罕俺们?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见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见了俺爹,他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玳安道:“原来等你会茶?马在外边没人看,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姐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这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驴子,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驴子?”玳安道:“我记得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为了场事,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倒不打紧处,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那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儿,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你什么好物件儿。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得快,你步行,知道挨磨到多咱晚?惹的爹说。你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子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等还许说。”一面教文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径往西门庆宅中来。正是: 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赏析】
如果说《金瓶梅》里最“杰出”的帮闲是应伯爵的话,那么玳安可谓奴才里的佼佼者了。西门庆须臾离不开的,不是他的五六位妻妾,也不是烟花巷里的“粉头”,恰恰就是这两个“清客之祖”和“奴才之杰”。应伯爵对于西门庆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了,而玳安,却更值得我们关注,因为在西门庆死后,他居然从奴到主,被指定为西门庆偌大家业的继承人,摇身一变,成了“西门小员外”!单从这一点上,说他是奴才里最“杰出”的人物,也应该没问题了吧。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也论说到他:“《金瓶》内,有两个人特特用意写之,其结果亦皆可观: 如春梅与玳安儿是也。于同作丫环时,必用几遍笔墨,描写春梅心高志大,气象不同。于众小厮内,必用层层笔墨,描写玳安色色可人。”当然他说作者创作这两个人物的主因是要读者“见得一部炎凉书中翻案故也。何则?止知眼前作婢,不知即他日之夫人;止知眼前作仆,不知即他年之员外。不特他人转眼奉承,即月娘且转而以上宾待之,末路倚之。然则人之眼边前炎凉,成何益哉!此是作者特特为人下碪砭也。因要他于污泥中,为后方翻案,故不得不先为之抬高身份也。”仍然反应了他对《金瓶梅》的基本认识: 要写世态炎凉的主旨,情节上就用“冷热”来作比。
而从情节层面来看,玳安之所以能够有如此“美好”的结局,主要的原因是他安心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地位,而且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好奴才。我们不妨先通过本段情节,了解一下作者对于这个人物的描写是如何的“色色可人”。
本段情节的起因,是西门庆又起了“淫心”,要勾搭林太太这一对婆媳。玳安充当的角色,则是要作“蝶媒”,去找寻能直接为西门庆牵线搭桥的“牵头”——媒婆文嫂。前一天晚上,西门庆在跟妓女郑爱月苟合之际,听她“透”出了一段“蜜意”: 王三官的母亲林太太经常要寻外遇,而且他年方十九岁的媳妇,长得“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第六十八回),如果西门庆能够“先刮剌上了他娘”,就极可能“弄一得双”,把婆媳两个全都占有。这让因李瓶儿的疾病及丧葬而久未设定新的奸淫目标的淫棍兴不可遏。结果连黄四答谢他的酒席也没心思吃完,他就匆匆回了家。第二天处理完公务,马上就叫玳安近前,让他去找曾经为他的女儿说亲的媒人文嫂,让她来说话。显然,一桩肮脏的交易就要发生了。
且说玳安和西门庆都不知道文嫂家住何处,而玳安马上就能想到“问了姐夫(陈经济)去”,因为陈经济与西门大姐的媒就是文嫂做的,照理来说他应该认得去文嫂家的路。果不其然,陈经济熟门熟路地给玳安详细地介绍了一遍去文嫂家的路。路既难找,陈经济的介绍又不厌其详,让玳安听起来,难免“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汤”,又请陈经济说了一遍,才动身上马前去。难得的是连我们读者也都一头雾水的这段路,玳安居然毫不费力地顺利找到文嫂家门前。只是陈姐夫口中的“石桥儿”在玳安的眼中乃是座“破石桥儿”,“姑姑庵儿”则唤作“大悲庵儿”,而且豆腐铺前有“一个妈妈晒马粪”——这段精细的描写,正是从玳安眼中来,玳安的精细,因此而让人印象深刻。
同样的精细体现在他进门后的情形。文嫂家正有人会茶,同时因为西门庆家“这几年宅内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她生意做,现在突然打发人来找她,必然像她后来对玳安说的“我猜见你六娘(李瓶儿)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知道西门庆想让她做“马泊六”,不知又要坑害哪家的女人。于是就打发儿子出来回玳安,说她不在家。可惜她碰到了从小跟随西门庆走街串巷、熟悉人情物理的鬼精灵玳安。进门之后,除了“见(明间内)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会中倚祀罢进香算账”之外,一头驴子也落在了玳安的眼中。所以当文嫂打发儿子出来回玳安,说她不在家的时候,玳安当场揭穿:“驴子现在家里,如何推不在?”没有精细的观察,没有缜密的头脑,西门庆交待下来的任务恐怕就不能完成了。
谎言既经揭穿,作为媒人的文嫂仍然动用她所赖以谋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再三推托。好一个玳安,与文嫂的一番对话,既机灵巧妙(不责怪文嫂不见,却只怕“教我怎的回俺爹话?惹的不怪我”!又诉说自己找得辛苦:“原来不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找寻了个不发心。”),又暗带强硬(文嫂托辞要打发会茶的人走了才去,玳安就举出一堆理由应对她: 一、 马在外边没人看;二、 “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又吩咐,教你快去哩”;三、 主子公务繁忙,“如今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吃酒去哩”。到底要把主子的权势抬了出来压人),间中还语含讽刺(“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这个不雅的玩笑却恰合文嫂平日里常为别人作“牵头”的身份、行径),居然把文嫂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干笑着听从摆布。《三国志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段落“诸葛亮舌战群儒”,而这里的玳安“舌战”媒婆文嫂儿,单从技术难度上讲,恐怕也不亚于前者了。
能够从一个“从小儿答应主子”的小厮,到西门庆须臾离不了的贴身奴仆,以至于像吴月娘送他的称呼,要化身成西门庆“肚子里的蛔虫”,也就是说,成功地做了一个好奴才,玳安的行事,自有他的独到之处。他的精细与机敏,对外表现为处理事务的能力。比如本段巧请文嫂儿;再比如第五十一回,宋巡按突然差人来送礼,而恰逢西门庆不在家,吴月娘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处理,玳安就挺身而出,先把来人请进来管待酒饭,再去告知西门庆,回来后又亲自封包了回礼,等书童回来打发人去送礼……将此事安排处理得井井有条又不失礼节;对内则体现在他善于揣摸主子心思与性情,善于“见景生情”。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的时候,他就“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西门庆因痛悼李瓶儿,哭得茶饭不思,妻妾以下无人劝得动他,是玳安出主意让应伯爵来劝,果然一劝即止,正像潘金莲尖刻的评价:“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同为奴仆的平安儿司职守门,却没能拦住西门庆不待见的结义“兄弟”白赉光硬闯进来打秋风,结果是平安儿让西门庆痛打一顿,事后玳安就指出平安的错误之处:“当家的性格,你还不知道,你怎怪人。常言: ‘养儿不要倚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比不的应二叔和谢叔来,答应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间便罢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应不在家,你怎的放人来?不打你却打谁?”(第三十五回)应该说,玳安之得宠,正是凭借着他的这种精细与机敏。
除此而外,也不能忽视了玳安的霸道和无赖。陈经济告诉他到文嫂家门口“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而他进门前则是“拿(马)鞭儿敲着门儿叫”,一种仗势欺人的气焰跃然纸上;而当他发现文嫂有意推托不见他的时候,则不由分说,“侧身径往后走”,可见是拉扯不住地硬闯进来。这让我们不禁想到他在第五十回带领琴童“嬉游蝴蝶巷”,强闯鲁家妓院之时的强梁霸道。这也使张竹坡把他比作“蝶媒”:“玳安者,蝴蝶也。观其嬉游之巷可知,观其访文嫂儿可知。”而跟随西门庆时间既久,西门庆的毛病玳安也学得一样不少。他与丫环小玉偷情,在西门庆家这样一个环境里,尚属平常,而与西门庆通奸的家人媳妇之一贲四嫂,居然是“先与玳安有奸,落后又把西门庆勾引上了”。西门庆在贲四家与贲四嫂做完丑事刚走,玳安就进去“和老婆在屋里睡了一宿”(第七十八回)。主仆二人轮番上阵,其无耻和无赖真是有得一拼。不用说,在小厮玳安身上,已经隐隐现出了西门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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