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坡曾在《第一奇书金瓶梅》的卷首开列过十九名“西门庆淫过妇女”的名单。这里除了他的小妾之外,主要的就是一批奴仆的老婆和妓院的粉头,可以说大都是一些低层的女性。其中惟有林太太一人,乃出身高贵,是一个封建大官的未亡人。当西门庆第一次偷偷摸摸地进入林太太家的后堂时:
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使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龙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傍列着枪刀弓矢。迎门硃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第六十九回)
这等气象,何等的庄严高贵,西门庆见了,不得不肃然起敬,不知不觉的感到自己矮了三分,所以一见林太太,就忙着“躬身施礼”,并说:“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太太客气一番说:“大人免礼罢。”西门庆还是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显然对林太太是十分尊重的,尽管他来拜见林太太的目的就是想勾引她。
而林太太之所以十分愿意秘密地接见西门庆,就是听了她的地下引线文嫂的介绍。文嫂将西门庆大大地吹捧了一番,其实质性的是两点: 一是他家的生意市面大,在官场上兜得转,可谓有财有势;二则是为人风流,“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而后一点,正是林太太的着意所在。所以,文嫂的一席话,就说得她“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当她一看西门庆时,见他“身材凛凛”,“轩昂出众”,确认是个“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时,就更是“欢喜无尽”,不待“交杯换盏”多时,“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很快地“相挨玉体,抱搂酥胸”,搭上了钩。
这西门庆初会林太太,从西门庆这个市井暴发户的心理来看,无非是想满足一下占有一个贵妇人的虚荣心。不过,这第一次的苟合,西门庆毕竟还难以彻底摆脱在一个贵妇人面前的自卑心态,难免显得有点拘谨,再加上那个庄严肃穆的“节义堂”,也使西门庆平添了几分局促不安。后来,一则林太太已经得手,二则林太太有求于他的有关儿子王三官的诉讼案已经由他摆平,事实已证明,林氏贵族的家世还不如他这个得势的现官,在心理上他已占了上风,且王三官又拜了他为“义父”,因此当第二次去王招宣府家时,完全是以一种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将林太太视作一般的泄欲工具。为了满足他的占有欲,还特地在她身上“烧了两炷香”——当时流行的一种通过烧香留疤来表示对于女性的征服和占有,从而将林太太的“一段身心”“拴缚住了”。在《金瓶梅》中,西门庆唯将潘金莲以及王六儿、如意儿之类出身低贱的女性施于这种性虐的方式,而从不敢在其他女性身上放肆。如今,一位高贵的太太,也如同下贱的小妾、女仆一样,都成了他玩弄的对象,怎不让他“满心欢喜”?西门庆在这里所占有的虽然是一个女性的肉体,但能不能说这同时也是一个新兴的市井官商对于一个世代贵族的征服?是对于整个封建等级制度和门阀观念的一次严重的冲击?
西门庆将林太太作为玩弄的对象,而林太太未尝不是将西门庆视为泄欲的工具。她对西门庆感兴趣,无非是看上了这个“轩昂出众”的男子汉“也是个快斗的”。她本“好风月”,“生得好不乔样,描眉描眼,打扮狐狸也似”,可惜二十几岁就守了寡。十几年来,她作为一个身居名门的官太太,就不能不比一般的女性更要注意“存天理,灭人欲”,守住节,不嫁人。孟玉楼曾说她“一个儿子也长恁大,大儿大妇,还干这个营生。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第七十九回)。此话对于观念比较新潮的孟玉楼这样一个小商贩的寡妇来说,忍不住,就嫁人,确实也不难。但对一个世代簪缨的官太太来说,嫁人也是出了丑。不公开嫁人,而人欲毕竟是难以遏制的,更何况她饱食终日,百般无聊,怎耐得住闺帏寂寞,空房独守?于是她早就在标榜“传家节操同松竹”的“节义堂”后,通过文嫂做“牵儿”,“专在家,只送外卖”,做出了与“节义”完全对立的好事。其事虽然干得好不细密,但实际上连妓女们都熟知她“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如今遇上了这个有钱有势,又“风流博浪”的西门庆,当然是一拍即合。她找西门庆表面上是要儆戒儿子嫖妓,实际上他俩做的比嫖妓还丑恶。当她第一次与西门庆见面时,虽然也略带谨慎,但还是显得比较主动,到第二次时,更是“满口应承”西门庆的任何要求,连西门庆企图勾搭她的媳妇也二话没说了。这就难怪吴月娘骂她“干净是个老浪货”(第七十九回)。不过她的“浪”,不同于其他市井女性的淫浪,而是带着贵妇的光环,在深受“节义”的压抑下而又敢于挑战“节义”,只是在“节义堂”的后面干着她的不“节义”的好事罢了。在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节义”的虚伪和罪恶。作者描写了这样个官太太,也不能不说是对于封建伦理道德和禁欲主义的一种冲击。
作者安排了林太太这样一个人物,固然对刻画西门庆这样一个淫棍新贵和揭露封建贵族礼义的虚伪,大有深意,同时,对塑造潘金莲这样一个人物的性格的形成也大有干系。张竹坡在论作者为何写林太太这样一个人物时说得好,这是由于作者“深恶金莲,而并恶及其出身之处,故写林太太也”。这就是说,写林太太是为了写潘金莲的出身,写潘金莲的淫荡性格之所以形成的环境。他认为,“王招宣府内,固金莲旧时卖入学歌舞之处也”。潘金莲后来的一腔机诈,丧廉寡耻,本不是天生,“吾知其自二三岁时,未必便如此淫荡也”。而当日王招宣家,假如“男敦礼义,女尚贞廉,淫声不出于口,淫色不见于目,金莲虽淫荡,亦必化而为贞女”。可是事实是:“堂堂招宣,不为天子招服远人,宣扬威德,而一裁缝家九岁女孩至其家,即费许多闲情教其描眉画眼,弄粉涂朱,且教其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的又是这样的熏染,一个小小使女如此,怎么能不变成一个淫妇呢?而王招宣的妻子作为女性的“仪型”典范,也可想而知了。所以不难理解“三官之不肖荒淫,林氏之荡闲逾矩”,这样的环境,就有这样的一类人。在第七十九回,当吴月娘等妻妾们都知道她与西门庆“有连手”时纷纷骂她,连潘金莲也骂:“那老淫妇有甚么廉耻!”这时,吴月娘就一语点明:“你还骂他老淫妇,他说你从小儿在他家使唤来。”这一下子就使金莲“把脸掣耳朵带脖子红了”。很清楚,有了林太太,才有潘金莲;作者写林太太,同时也就是写了潘金莲这个《金瓶梅》中“淫妇”第一的性格形成的典型环境。
林太太身为贵妇,实同暗娼。张扬的是传家节操,骨子里是廉耻全无。这是她个人的堕落,也是那社会的悲哀。“忍不住,嫁了个汉子,也休要出这个丑”,人生的欲望与社会的道德如何能和谐?何时能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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