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潘金莲见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在李瓶儿房里歇了,足恼了一夜没睡,怀恨在心。到第二日,打听西门庆往衙门里去了,李瓶儿在屋里梳头,老早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李瓶儿背地好不说姐姐哩。说姐姐‘会那等虔婆势,乔作衙,别人生日,乔作家管。你汉子吃醉了进我屋里来,我又不曾在前边,平白对着人羞我,望着我丢脸儿。教我恼了,走到前边把他爹趍到后边来。落后他怎的也不在后边?还往我房里来了!’咱两个黑夜说了一夜梯己话儿,只有心肠五脏没曾倒与我罢了。”这月娘听了,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说:“早是你昨日也在跟前看着,我又没曾说他甚么!小厮交灯笼进来,我只问了一声:‘你爹怎的不进来?’小厮倒说往六娘屋里去了。我便说:‘你二娘这里等着,恁没槽道,却不进来。’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作衙?我是淫妇老婆?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承,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的甚么舌儿哩!怪道他昨日决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汉子成日在你那屋里不出门,不想我这心动一动儿。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么过来?”大妗子在傍劝道:“姑娘罢么,都看着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舡,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你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月娘道:“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等我问着他:我怎么虔婆势,乔作衙?”金莲慌的没口子说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屋里背地调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逞着孩子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你还不知道哩!”吴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月娘一声儿也没言语。
常言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不想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常没针线鞋面,李瓶儿不拘好绫罗缎帛就与之;好汗巾手帕两三方背地与大姐,银钱是不消说。当日听了此话,如何不告诉他?李瓶儿正在屋里,与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绒线符牌儿,及各色纱小粽子儿,并解毒艾虎儿,只见大姐走来,李瓶儿让他坐,同看做生活。李瓶儿教迎春:“拿茶与你大姑娘吃。”一面吃了茶,大姐道:“头里请你吃茶,你怎的不来?”李瓶儿道:“打发他爹出门,我赶早凉儿,与孩子做这戴的碎生活儿来。”大姐道:“有桩事儿,我也不是舌头,敢来告你说。学说你说俺娘虔婆势,你没曾恼着五娘?他在后边对着俺娘如此这般,说了你一篇是非。如今俺娘要和你对话哩!你别要说我对你说,教他怪我。你须预备些话儿打发他。”这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此言,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说道:“大姑娘,我那里有一字儿闲话!昨晚我在后边,听见小厮说他爹往我这边来了,我就来到前边催他往后边去了,再谁说一句话儿来?你娘恁觑我一场,莫不我恁不识好歹,敢说这个话?设使我就说,对着谁说来,也有个下落!”大姐道:“他听见俺娘说不拘几时要对这话,他如何就慌了?要着我,你两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不是!”李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我。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也是了当!”说毕哭了。大姐坐着劝了一回,只见小玉来请六娘、大姑娘吃饭,就后边去了。李瓶儿丢下针指,同大姐到后边,也不曾吃饭,回来房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见他睡,问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饭也还没吃哩!”慌了西门庆,向前问道:“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又见他哭的眼红红的,只顾问:“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那李瓶儿连忙起来,揉了揉眼,说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里懒待吃饭。”并不题出一字儿来。正是: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有诗为证: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伶俐没便宜。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大姐在后边对月娘说:“我问他来,他说没有此话,‘我对着谁说来?’且是好不赌身罚咒,望着我哭哩。说娘这般看顾他,他肯说此话?”吴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个人儿,他原肯说这等谎?”月娘道:“想必两个不知怎的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戳无路儿,没的拿我垫舌根。我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后你也别要亏了人。不是我背他说,潘五姐一百个不及他!为人心地儿又好,来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样儿也没有。”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蓝布大包袱背进来。月娘问:“是甚么?”琴童道:“是三万盐引。韩伙计和崔本才从关上挂了号来。爹说打发饭与他二人吃。如今兑银子打包,后日二十一好日子起身,打发他三个往扬州去。”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屋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什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十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教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再与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神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因问:“几时打发他三个起身?”西门庆道:“我刚才使来保会乔亲家去了。他那里出五百两,我这里出五百两。二十是个好日子,打发他们起身去罢了。”月娘道:“线铺子却教谁开?”西门庆道:“且教贲四替他开着罢。”说毕,月娘开箱子拿出银子,一面兑了出来交付与三人,在卷棚内看着打包。每人兑与他五两银子,叫他家中收拾衣装行李,不在话下。
只见应伯爵走到卷棚里,见西门庆看着打包,便问:“哥,打包做甚么?”西门庆因把二十日打发来保等往扬州支盐去一节,告诉一遍。伯爵举手道:“哥,恭喜!此去回来,必有大利息。”西门庆一面让他坐,唤茶来吃了。因问:“李三、黄四银子几时关?”应伯爵道:“也只不出这个月里就关出来了。他昨日对我说,如今东平府又派下二万香来了,还要问你挪五百两银子,接济他这一时之急。如今关出这批的银子,一分也不动,都抬过这边来。”西门庆道:“早是你看见,我这里打发扬州去,还没银子,问乔亲家那里借了五百两在里头。那讨银子来?”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对你说,一客不烦二主。你不接济他这一步儿,教他又问那里借去?”那西门庆道:“门外街东徐四铺少我银子,我那里挪五百两银子与他罢。”伯爵道:“可知好哩!”
正说着,只见平安儿拿进帖儿来,说:“夏老爹家差了夏寿,道请爹明日坐坐。”西门庆展开柬帖云云,道:“晓得了。”伯爵道:“我今敢来有桩事儿来报与哥。你知道院里李桂儿勾当?他没来?”西门庆道:“他从正月去了,再几时来?我并不知道甚么勾当。”伯爵因说起:“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来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女婿,从正月往东京拜年,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与他两口儿过节。你还不知,六黄太尉这侄女儿生的怎么标致,上画儿委的只画半边儿也没恁俊俏相的!你只守着你家里的罢了,每日被老孙、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摽着在院里撞,把二条巷齐家那小丫头子齐香儿梳笼了,又在李桂儿家走。把他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他娘子儿家里上吊。不想前日,这月里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儿到东京,只一说,老公公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行东平府,着落本县拿人。昨日把老孙、祝麻子与小张闲都从李桂儿家拿的去了。李桂儿便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你这里央及你来了。”西门庆道:“我说正月里都摽着他走,这里诓人家银子,那里诓人家银子,那祝麻子还对着我捣生鬼!”说毕,伯爵道:“我去罢。等住回,只怕李桂儿来,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说我来串作你。”西门庆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哩。李三你且别要许他,等我门外讨银子出来,和你说话去。”伯爵道:“我晓的。”刚走出大门首,只见李桂姐轿子在门首,又早下轿进去了。
【赏析】
《金瓶梅词话》写到这里,一百回的一部大书正好写到了一半,在讲究结构的中国古代小说的写作当中,这一回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我们都还记得《金瓶梅词话》开首的四贪词,是针对“酒、色、财、气”下的箴语,也定下了全篇的一个基调。细细品来,本回头绪繁杂的情节里恰把“酒、色、财、气”这“四贪”全部包括在内了。像一开篇的金莲负气进谗言,李瓶儿的忍气吞声,还有回末的西门大姐与丈夫陈经济的不和、怄气,或许还可以包括西门庆几次因银子而生气的情节,这是“气”;韩道国和崔本带回来的三万盐引(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应伯爵为李三、黄四向西门庆游说借银,以及西门庆向“门外徐四家”的催讨欠债,这是写的“财”;西门庆得了胡僧春药之后变本加厉的淫乱,跟潘金莲的荒淫纵欲,是贯穿全书的“色”;再加上西门庆结交朝廷官员、有权势的太监以及同僚们逢场作戏的“酒”席,可谓一时俱全。
本回书是以“气”开头,紧接上回写到了潘金莲的不愤和进谗。妻妾间的争风吃醋,是以写琐事见长的《金瓶梅词话》里最常见的场景,而每一回意义却有不同。潘金莲的“好风月”,性欲的旺盛和得不到满足而引发的性焦虑自是此次进谗的固有原因,但透过这些表面现象,她还有更深一层的焦虑,那就是对自己在这个家庭里长久和稳固地位的渴望。在这个妻妾成群却罕有子息的家庭里,为家主西门庆生出儿子是获得理想地位的绝对保障。作为性伴侣的潘金莲纵然深得西门庆宠幸,留西门庆在她房里过夜的机会也比其他妻妾更多,却总是天不从人愿,就是不能为西门庆怀上一胎半息。这种焦虑更多地表现在潘金莲跟西门庆的其他女人们的关系处理上。比如后来跟官哥的奶妈如意儿吵架时,因担心如意儿怀上了西门庆的孩子而下狠手抠其腹部,虽然可笑,但正恰切地暴露了她的心病。李瓶儿自打一进门起,因为其自身的形貌和个人魅力受到西门庆宠爱,就被潘金莲认为是潜在的对手;而自从李瓶儿生了官哥,那更加是博得了西门庆“万千宠爱在一身”了,善妒、善骂又善淫的潘金莲无论如何是咽不下这口气,却又无可奈何。西门庆拿了“淫器包儿”到李瓶儿房中,显然是跟李瓶儿共效鱼水之欢了,这一下引爆了潘金莲胸中的炸药包。在吴月娘面前的进谗,正为了发泄这口怨气。
金莲这一谗,很容易就让我们想起第二十六回宋惠莲的被谗而死,一惠莲,一瓶儿,都是因为“剥夺”了潘金莲受宠的权利,而被潘金莲忌恨在心。只不过宋惠莲的争宠是有意为之,李瓶儿则是无意而为,情节的呼应和对照,相似而不雷同,表现出了兰陵笑笑生的笔力。
在“金莲进谗言”这一出戏里,我们还不应忽略另一个配角的表现,就是西门庆的亲生女儿、陈经济的妻子,在西门庆家名为主人,实则无足轻重的西门大姐。这个由早已亡故的西门庆正妻所生的女儿,不仅因为是重男轻女的社会和家庭里受轻视的女性,而更多是因为自身的愚笨和无谓,使她的结局极其悲惨。比如金莲进谗言之后,跟她一向不和而一向受李瓶儿眷顾的西门大姐的表现就很值得玩味。本来西门大姐向李瓶儿学舌,多半并不是因为她的什么正义感,而是因为平时李瓶儿常施给她的小恩惠,于是她跑来为李瓶儿打抱不平,多少也有进谗的嫌疑。在《金瓶梅词话》的作者看来,西门大姐并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物,给她安排的结局也是异常悲惨,显然,跟大姐人品的略嫌猥琐不无关系(尽管她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刚烈的女子)。
其实,放大来看,本回中无人不是在进谗言。尼姑薛姑子、王姑子向吴月娘讲说《金刚经》是借佛进谗;应伯爵向西门庆游说借银,是为钱进谗;李桂姐求西门庆保护自己,则是以情进谗,更有甚者,她还不惜把另一个与自己地位相同的妓女齐香儿拉来作垫背。如此等等,都可见在这一大部书里,真的是没有一个好人,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寥寥几句话,照见的全是人心的黑暗和丑陋。
进谗有不同的方式。应伯爵向西门庆游说借银,就表现出这个人物的机智、狡猾与厚颜无耻。用张竹坡的话来说,应伯爵可谓“古今帮闲之祖”。他的话,西门庆无有不听,正如玳安所言:“爹(指西门庆)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李瓶儿去世,西门庆哭了又哭,茶饭不进,自吴月娘而下无人敢劝,还是玳安出主意请应伯爵来,果然“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指西门庆)就吃了饭”。(第六十二回)不过以西门庆对金钱的敏感与节俭,即便对如此信任的帮闲朋友,一涉及到金钱,也是有些警惕,第一反应就是说自己没钱。但后来终究禁不住应伯爵的诱惑和利舌,勉强答应了。谗言为害之烈,也由此可见。
而薛姑子的“进谗”,则是蒙着一层神圣的佛衣。她出入西门府邸,向一帮整日闲得发慌的妇人宣讲经卷,表面上是促人向善,但实际上却是要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个满口“阿弥陀佛”,动辄劝人行善的佛门子弟,其存在本身就是对佛的玷污。小说借西门庆之口揭出了这个尼姑的真面目:她居然利用佛寺的清净之地,撮合了一对情侣偷奸。本来从封建时代对于男女婚姻的束缚上来看,这一举动不无合理之处,但“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她知情,受了十两银子”,结果事情的演化就成了她贪财助人成奸——其实就是个六根不净、男盗女娼的假佛徒!后来李瓶儿病危之际,轻而易举地掠走了李瓶儿求她念经“消灾”的银子,却并不兑现诺言,昧心白赚几两银子,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或许读者还有些奇怪,李瓶儿在听西门大姐告知了自己在吴月娘面前被谗,却只会“半日说不出话来。对着大姐掉眼泪”,不加辩驳,只是哀哀叹息,“手中拿着那针儿通拿不起来,两只胳膊都软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无辜模样。其实,“我对的过他(指潘金莲)那嘴头子”也只是表因,最重要的是曾经在家庭斗争同样激烈的花太监家里的经历,以及其叔公公花太监在世时,李瓶儿对丈夫花子虚的不言自明的进谗,让她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如果得罪了无恶不作又心计颇深的潘金莲,就算这次可以辩驳得清楚,但两人势必结下更深的怨仇,保不齐哪一会儿又会中了她的计,只好任由“(瓶儿跟官哥)吃她算计了一个去”,甚至到了下午,潘金莲若无其事地拉她下棋,她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以前的评论家说这表明了瓶儿的“愚”,实际上,这也是曾进过谗言的李瓶儿深知的结果。
再往深一层说,吴月娘之所以如此轻信,也不能不说有她自身对于李瓶儿忌惮的原因在。当吴月娘发狠说要跟李瓶儿对口供的时候,潘金莲慌了手脚,怕真到了这么一天她的把戏就会“穿帮”,赶忙引开吴月娘的注意力,说李瓶儿“行动只倚逞着孩子降人”,正是一语道破天机,把她自己以及吴月娘的心事都交代了出来。吴月娘之所以对潘金莲的谗言起了怀疑,仍不点破,且对李瓶儿仍恨恨不平,原因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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