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西门庆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儿房里。见李瓶儿才梳了头,奶子正抱着孩子顽耍。西门庆一径里把那四个金镯儿抱着,教他手儿挝弄。李瓶儿道:“是那里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门庆悉把:“李智、黄四今日还银子,准折利钱,约这金子。”这李瓶儿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儿与他裹着耍子。
只见玳安走来,说道:“云伙计骑了两匹马来,在外边,请爹出去瞧。”西门庆问道:“云伙计他是那里的马?”玳安道:“他说是他哥云参将边上捎来的马,只说会行。”正说着,只见后边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大妗子并他媳妇儿郑三姐,都来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西门庆丢下那四锭金子,就往外边大门首看马去了。李瓶儿见众人来到,只顾与众人见礼让坐,也就忘记了孩子拿着这金子。弄来弄去,少了一锭。只见奶子如意儿问李瓶儿说道:“娘没曾收哥儿耍的那锭金子?只三锭,少了一锭了。”李瓶儿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巾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儿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我抖来,那里得那锭金子来?”屋里就乱起来,奶子问迎春,迎春就问老冯,老冯道:“耶,耶!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见。老身在这里恁几年,就是折针我也不敢动。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爱。你们守着哥儿,没的冤枉起我来了!”李瓶儿笑道:“你看这妈妈子说混话。这里不见的,不是金子却是什么?”又骂迎春:“贼臭肉,平白乱的是些什么?等你爹进来,等我问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锭儿?”孟玉楼问道:“是那里金子?”李瓶儿道:“是他爹外边拿来的,与孩子耍。谁知道是那里的!”
不想西门庆在门首看了一回马,众伙计家人都在跟前,教小厮来回骑溜了两趟。西门庆道:“虽是两匹东路来的马,鬃尾丑,不十分会行,论小行也罢了。”因问云伙计道:“此马你令兄那里要多少银子?”云离守道:“两匹只要七十两。”西门庆道:“也不多,只是不会行。你还牵了去,另有好马骑来,倒不说银子。”说毕,西门庆进来。只见琴童来请:“六娘房里请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儿房里来。李瓶儿问他:“金子你收了一锭去了?如何只三锭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丢下就出来了,外边看马,谁收那锭来?”李瓶儿道:“你没收,却往那里去了?寻了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冯。急的那老冯赌身罚咒只是哭。”西门庆道:“端的是谁拿了?由他,慢慢儿寻罢!”李瓶儿道:“头里要寻,因后边和大妗子娘儿两个来时,乱着,就忘记了。我只说你收了出去,谁知你也没收,就两耽了。寻起来,唬的他们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锭,还交与西门庆收了。正值贲四倾了一百两银子来交,西门庆往后边收兑银子去。
且说潘金莲听见李瓶儿这边嚷不见了孩子耍的一锭金镯子,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就先走来房里告月娘说:“姐姐,你看三寸货干的营生。随你家怎的有钱,也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月娘道:“刚才他们告我说,他房里好不反乱,说不见了金镯子。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金莲道:“谁知他是那里的!你还没见,他头里从外边拿进来,那等用袄子袖儿托着,恰似八蛮进宝的一般!我问他是什么,拿过来我瞧瞧。头儿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里去了。迟了一回,反乱起来,说不见了一锭金子。干净就是他!学三寸货说,‘不见了,由他,慢慢儿寻罢’。你家就是王十万,也使不的!一锭金子,至少重十来两,也值个五六十两银子。平白就罢了?瓮里走了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再有谁进他屋里去?”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兑收贲四倾的银子。把剩的那三锭金子,交与月娘收了。因告诉月娘:“此是李智、黄四还的。这四锭金子拿到与孩子耍了耍,就不见了一锭。”吩咐月娘:“你与我把各房里丫头叫出来审问审问。我使小厮街上买狼筋去了。早拿出来便罢,不然,我就教狼筋抽起来!”月娘道:“论起来,这金子也不该拿与孩子,沉甸甸冰着他,怕一时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哩!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教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眼里也笑!”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那潘金莲就假做乔张,就哭将起来,说道:“我晓的你倚官仗势,倚财为主,把心来横了,只欺负的是我。你说你这般把这一个半个人命儿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打的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来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你说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过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的几个人命?可就不是做皇帝,敢杀下人也怎的?”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原来小歪剌骨儿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放着破?这里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金莲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来?”因跷起一只脚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那剌骨也不怎的!”月娘在旁笑道:“你两个铜盆撞了铁刷帚。常言: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亏你这个嘴头子,不然嘴钝些儿也成不的。”
那西门庆见奈何不过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
【赏析】
元宵节次日,西门庆家里发生了“失金”事件,也许是乐极生悲,也许是上天报复,反正西门庆家丢失了一锭金子却是铁打的事实。本来西门庆的家中就不太平,而今丢失了金子,又遍查未见,真是平地起风波,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人人自危。
这锭金子的丢失还是要从“结亲乔大户”说起。或许是新结的亲家,也可能是乔大户认为是高攀了西门庆家,总之,他对这件事很满意。所以,刚等元宵节一过,就给西门庆家送来了厚礼,其中就包括四锭黄烘烘的金镯儿。见此厚礼,西门庆好不高兴。他兴冲冲地来到李瓶儿房里,把这金镯儿递给官哥玩,然后离开了。这天,李瓶儿家中十分热闹,来客也很多。忙乱之中,她把金镯儿的事忘掉了。直到后来才发觉官哥手中的四锭金子少了一锭,只有三锭了,她四处查问,却没有下落。这事后来被西门庆知道了,也只是说了句“慢慢儿寻罢”而把它撇在一边了。一锭金子的价值固然不菲,但在西门庆的眼中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这件事与他也有直接的责任,丢金的又是他的尚未懂事的爱子,一时又追查不到,只能以后再找了事。
此事本可到此结束,谁知半途中杀出个潘金莲。这个女人“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唯恐家中不乱,如今逮到了机会,就四处煽风点火。她先是对吴月娘说,利用女人惜财的心理,指责西门庆“不该拿金子与孩子耍”,继而又说“端的不知那里的金镯子”,最后又强调这金镯子的价值,“至少重十来两”等等,挑拨离间,以兴起家庭风暴。吴月娘见到西门庆,也说他不该把这金子交给孩子玩。这时站在旁边的潘金莲乘机也说了西门庆的不是,却引来了西门庆的一顿老拳。
综观整个“失金”事件,其症结还是在潘金莲的争夺在家庭中的地位。她之所以借此事兴风作浪,完全是出于一种女人特有的幸灾乐祸和妒忌的心理。因为这件事的发生源于乔大户的送礼,与她痛恨的官哥有关。而这一锭金镯子的失去,正是发生在官哥手里。官哥年幼,根本不懂事,潘金莲无法和他计较。所以她把矛头指向了西门庆,因为正是西门庆的宠子直接导致了失金之事。看起来,这个女人也太大胆了。西门庆是家中的“老大”,也称霸主,一言九鼎,其他女人争相取宠还来不及,怎敢如此和他当面指责呢!但潘金莲敢,她大胆地责备了西门庆,不仅在人后,也在人前,显现了她性格中勇敢的一面,同时这也表现了她在这个家庭中的不审时度势的弱点。从以前发生的几件事来看,她应该明白自己已在西门庆那里失了宠,已没有资本和李瓶儿平起平坐了。作者借助这次失金事件,写活了几个人。首先当然是潘金莲,其次是西门庆,当然还有月娘和不出面的李瓶儿。他们的性格特征,都在作者的笔下,得到了绝好的刻画。
借助各种事件来表现不同的人物性格,这是我国古代小说中运用得最为普遍的艺术手法。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而人由于不同的身份、阅历,乃至于生活环境的差别,总会产生认知上的区分。例如,对这次发生的金镯子失窃的事件,潘金莲、吴月娘和西门庆的看法就有很大的不同。只要如实地把这种不同描写出来,人物各自鲜明的性格特征就会真实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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