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搭了。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的。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是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呵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荡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躁,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指着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操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反被都头骂一场。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好的。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天色却早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开门,放下担儿,进的房来,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争气的,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腊靴,着了上盖,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到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
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只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去不下。
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吩咐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骨肉翻令作寇仇!
【赏析】
《金瓶梅词话》与明代其他三部著名的长篇白话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不同,主要描述的是日常的社会家庭生活,以此来展现明代中、后期时代的历史风貌。
在艺术上,作者采用以宋喻明的方法,小说开头从《水浒传》中武家的故事写起,前十回的主要情节基本上是《水浒传》中故事的翻版。不过,作者也做了很多的艺术加工。如西门庆的逃生,实在是对《水浒传》故事的彻头彻尾的颠覆。因为在《水浒传》的故事中,他被武松打死,武松报了哥哥武大郎之死的仇,而自己也因此而获罪,成为“逼上梁山”主题的前奏曲。这样的情节安排,是完全适应《水浒传》故事的主题表达所需要的。而在《金瓶梅词话》中,作者写武松因“误认”西门庆,而把那个无辜的李外传打死,而西门庆却趁乱逃走。等事情平静以后,在大街上开了一爿中药铺,做起了专门的生意。小说的故事由此而展开。作者如此安排,全是适应《金瓶梅词话》的故事的主题表达所需要的,也充分体现了他的高超的结构艺术的能力。
此则故事所写,是一段不伦之恋。故事发生在武家。这是当时社会城镇上的一个十分普通的家庭。家庭的主人是武大郎,长得很丑,又很矮,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十足的一只非常难看的“癞蛤蟆”。然而他很本分忠厚,每天靠卖烧饼度日,从不欺负人,因此也很有人缘。不过,他的心里总有一件心事搁着: 到了而立之年,“不幸把浑家故了”,以后单身一人,竟然还没有讨到老婆。皇天不负好心人。有一天,时来运转,他却交了“桃花运”,娶得了年轻、漂亮、又美如天仙的潘金莲。这样一来,平静的家庭不平静了,《金瓶梅词话》的故事也从这里拉开了大幕。
我们都还记得,《水浒传》故事的开头,是叙写高俅的发迹和朝廷的昏聩无能,从而激起了梁山英雄们的揭竿而起。而《金瓶梅词话》则不然,全书以描写社会家庭生活为宗旨,因此一开始就把笔墨倾注在武家身上,而把武大郎兄弟武松在景阳冈打虎的事迹作为作品的开端。作者的用心良苦之极,令人敬服。
“嫌夫卖风月”的主角无疑是潘金莲。小说描写潘金莲的这段不伦之恋也是很精彩的。为了充分表现当事人的情欲,作者特意为她创造了一个在我们看来是极其宁静和浪漫的家庭环境。其时,屋外“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一片银装素裹。而房内则“簇了一盆炭火”,又有好酒好肉伺候,岂非良辰美景!这里的环境十分平静,路上行人稀少,丈夫出去卖烧饼了,而小叔则到县里去办公事未归,只留下潘金莲一人在家“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这样的描写已经为以下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
原来,看似平静如水的潘金莲的心里可实在不平静啊!而且,她的这种不平静郁积在心头已有许多时日了。可以说,从她踏进武家门槛的那一刻起,心中的波澜激荡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哪怕是片刻的平静也没有。善良的人们啊!你们太不理解潘金莲了!人,都是有情欲的,只要是身心正常的人,莫不都是如此。更何况,潘金莲乃是一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心中翻腾的情欲正旺盛着呢!然而,她的命运却是十分的悲惨。据《金瓶梅词话》的描写,她本来出生于南门外的一户潘姓裁缝之家,乃因“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遂取名叫“金莲”。可是,命运待她似乎太不公平了: 不久,她的父亲生病死去,而“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过着艰辛的日子。也许是穷人的孩子肯吃苦、用功,又有一点聪明的天分,不到十五岁,“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很得人欢喜。不久,王招宣又死了,又被转卖至张大户家。“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小小的年纪,潘金莲吃尽了苦头,尝遍了人间的一切艰难。可以说,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如果说她还有青年时代的话),都是在血泪中度过的。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她仿佛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主人手中的一件东西,一样商品。在关系到她的人生幸福或者是一辈子的生活等命运的关键时刻,从来没有人征求过她的意见,甚至连自己的母亲,迫于生计,也把她视作一件活的商品,拿到市场上去交换!而这种交换不仅剥夺了她对自己人生的话语权和主动权,就是可怜的一点点银子也从来没有进过她的口袋。
谁知“屋漏遍遭连夜雨”,苦难的命运还是跟随着来到潘金莲的身边。自从张大户收用潘金莲之后,因产生了家庭矛盾,她被再一次打出“家”门。这次倒是刚死去浑家的老实善良的武大郎白白地捡了个大便宜,他没花一分钱,抱得了这个美人归来。
这桩姻缘,对武大郎来说,诚然是天大的喜事!然而对潘金莲来讲,其实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用句俗话来说,叫做“钝刀子割肉”,潘金莲依然以泪洗面。可是她有苦说不出,有泪无法流,因为武大郎和王招宣、张大户等不同,他对她还是很真诚的,也是很恩爱的。只是因为容貌丑陋而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的精神煎熬同样会窒息人的生命,而潘金莲就天天在如此的精神煎熬中度日。当她无法排遣这种精神煎熬时,就“常在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其词如下: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丽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倒底奴心不美!听知: 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然而,真正的男子汉来了,而且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的家中,就是自己的小叔武松!那个在景阳冈上“呼”“呼”三拳打死猛虎的威风凛凛的武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武松打虎的雄姿,但满城百姓对此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若是嫁得一个如武松这样的英雄做丈夫,就是死了,也不觉得人生枉度一世!这种出于对英雄的思念和敬仰,对英雄的爱慕和向往,是每一个人所具有的正常心理!更何况是天天要和英雄见面的女人潘金莲呢?男女之情,自古有之,美女爱英雄,也是平常不过的事了。可是在我们这个封建思想占据统治地位的专制国家里,这类事就颇显得不很平常了。尤其是一个已婚的女子,她已没有再追求任何爱情的权利了。尽管她的婚姻不幸福、不美满,她也只能熬下去,一直要熬到白头,待其中的一方死了,她也不能再嫁别人,维持着做一个“节妇”和“烈女”的荣耀。
潘金莲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她要趁着这个雪天的傍晚和武松摊牌。请看潘金莲是多么的热情和主动: 她先是“迎着笑”,再又“将手去接”武松脱下的毡笠帽,又亲切地询问他“如何不归来吃早饭”等等。而潘金莲的“热面孔”却碰到了武松的“冷屁股”: 他先是冷冷地说了声“感谢”,又不接受嫂嫂的关爱,只是“自把雪来拂了”,最后竟是“自近火盆边坐的”。小说就这样具体而细致地写出了叔嫂两人的冷、热不同的表现。这类冷、热的不同,首先体现在两人行为的差异上。应该说,这是两人交锋的第一个回合。
一个是不断地示爱,一个是冷冷地拒绝。在武松的心里,可能是意识到了嫂子的失态,但囿于封建传统的伦理和维持哥哥家庭的稳定,他故作不知,以装傻来回应潘金莲的示爱。此时的潘金莲情欲正炽,她见武松没有反应,以为他是假作正经,所以开始用言语进行挑逗。这是她欲摊牌的第二个回合。她把早已准备好的酒菜放在桌上,企图借用酒的力量来激发起武松的情欲:“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和他对饮。如此三杯,你来我往,眼看时机成熟,潘金莲先是试探武松是否已有意中人。等她听到完全否定的回答后,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用风情话撩逗,而武松对她的心意也已明白,只得抬出哥哥武大郎来作挡箭牌,希望她能顾全哥哥的面子,维持好稳定的婚姻。哪里料到武松的拒绝使潘金莲产生了错觉,所以开始了摊牌的第三个回合: 更加明目张胆地向武松发动“进攻”,只见她“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甚至丢下火把,“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明白地向武松表示了强烈的爱恋之情。而此时的武松也“把手只一推”,斩钉截铁地、明白无误地予以严正地拒绝。他说:“武二是个顶地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这般言正词严,再也不给潘金莲任何幻想。
叔嫂相爱相通,在我国的社会传统伦理中,历来为人所难容,应把它放在道德的祭台上进行鞭笞。小说描写的潘金莲单恋武松,虽然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尤其是从人性被深深压抑的潘金莲的角度来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她毕竟是有家庭的人,在追求个人的幸福和自由的时候,恐怕也应该要顾及他人的幸福和自由。例如,武大郎,他的幸福和自由又应该如何来保障呢?从这一意义上说,潘金莲追求的是一种不伦之恋。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应被祝福的。小说准确地表现了这一点,值得肯定。在具体的艺术描写中,层次分明地写出了潘金莲的示爱——挑逗——表白的“三步曲”,而武松则也是从不知——装傻——拒绝,走过了这“三步曲”。作者婉转写来,层次清晰,曲折多变,又符合常理。
小说所描写的这一次不伦之恋的主角是潘金莲和武松。一个是嫂嫂,一个是叔叔,两人有着共同的亲人——武大郎,又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特定的身份使作品的描写有相当大的难度。要是没有高超的艺术水平,这样的叙事和对话是很难拿捏得准确的。而从小说的具体描写来看,作者十分注意把握好分寸,使人物形象在读者的心中站立了起来,并且被表现得栩栩如生。十分平淡的场面,被表现得如此不平凡,我们读来,如在眼前,一切仿佛亲历似的。为何能做到这一点?这和作者所采用的艺术对比的方法是分不开的。对比,是表示区分的好办法。武大郎和武松、武大郎和潘金莲、武松和潘金莲,他们的性格特征都在各自不同的对比中被区分得清清楚楚。例如,武大郎兄弟俩,一个委琐,一个英勇;一个长得英俊,一个长得丑陋;一个老实善良,一个刚强坚毅;再如潘金莲和武松,武大郎和潘金莲也都是如此。这是小说极具艺术魅力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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